2月14日,西方的情人節,星期日。
昨天晚上刮了一宿的南風,風力還不弱,在屋里聽著風經過樹梢、屋脊時發出的動靜,猶如鳴音燒水壺發出的動靜,單調、持續,有些枯燥。
在北方來講,刮北風意味著降溫,刮南風代表著升溫。
今天天氣暖了一些,張桂芳就盤算著將自家廁所給掏一下,把糞掏出來積肥。
其他省份餓肚子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四九城,除了裝聾作啞的,其他已經都知道年景不好了。
小老百姓也有危機意識,手里有糧,心里才能不慌,怎奈現在的定量也就剛剛夠吃,壓根攢不下。
手里有幾個閑錢的,還能去外面找補一點,但也不容易,因為大多賣吃食的地方都需要排隊,唯一一個不排隊的大概只有集市或者黑市了。
今天一大早,張桂芳去水站接水時,聽了一句閑話,酸酸的、帶點眼紅的那種。
“桉子他娘,你家起來嘍。”話是好話,但要看從誰嘴里用什么語氣去說。
有個嘴長的大媽見了張桂芳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陰陽怪氣。
“孩子提了干,賺得多了。”大庭廣眾的,張桂芳又不是囂張跋扈的人,只是不軟不硬的懟了一句。
“哎呀,你知道嗎?這年頭雞可值錢了,西邊那誰誰誰家的小子,媳婦坐月子沒奶水,他跑市場上買了一只雞,你猜多少錢?”這位仿佛看不見張桂芳的疏離,硬是繼續說道。
張桂芳在一旁笑笑,不接茬。
張桂芳不接茬,但有其他人捧場:“多少錢?”
“五十!一只雞五十塊錢!俺滴老天爺,都趕上一家人兩個月的開銷了。”有了接茬的,這位表情夸張的神展開手臂,一只巴掌伸開來回翻動,表達著自己的震驚。
“這么貴?!早知道就養兩只雞了。”旁邊有人懊惱道。
“桉子家好幾只呢!對吧,桉子媽?光賣雞就好大一筆錢,能買輛自行車了。”這人圖窮匕見,自顧自的說道。
“這哪能賣?還要留著下蛋呢。”家里養的都是母雞,其實沒多大動靜,為的就是不讓人發現,但這種事沒有不透風的墻。
張桂芳有些膩歪,說罷,擔起接滿水的水桶回了家,留下一幫人在身后嘰嘰喳喳。
回到家,倒下水,盡管水缸還沒有滿,但張桂芳沒了挑水的興致,打算先把茅坑給清出來。
今兒不上班,唐植桐稍微睡了會懶覺,出門就聞見了味道。
茅坑平常還好,張桂芳時不時的往里面墊層土,遮遮味,只要一翻,那味道隔著兩條街都能聞見。
“媽,您歇著,我來弄。”唐植桐擼擼袖子走上前,總不能當兒子的看著,讓當媽的干這種臟活累活吧?
“我來吧,你再粘一身味兒。”張桂芳搖搖頭,拒絕道。
“嗐,您弄也是一身味,我小心著點。”唐植桐過去,從張桂芳手里接過掏糞工具,鐵了心要做一回掏糞工。
“你這孩子……”兒子孝順,張桂芳笑著說了一句,也就讓出了位置。
“媽,今年這糞掏的早了點啊。”唐植桐一邊小心翼翼的往外面掏,一邊跟張桂芳聊著天。
“眼瞅著天就暖了,現掏出來積肥,過兩天翻翻地,一塊撒進去。”張桂芳說了自己的盤算。
“成,您去忙吧,我自個來。咱家有一個人臭就行了,別讓味兒粘上兩個人。”唐植桐掏了幾勺,開始趕人。
待張桂芳走遠,唐植桐就開了作弊器,排泄物經過一段時間的積累發酵,那味道比豆汁兒還提神醒腦。
其實這活完全可以交由掏糞工來做,無論是胡同里的公廁,還是個人院子里的廁所,掏糞工都是免費給掏,但有一條,掏出來的排泄物是不會交給個人,而是由掏糞工帶走。
經相關單位曬干后,再分配給附近的農場、公社等。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
由于自家院子里種菜,需要肥料,所以張桂芳舍不得那點大糞。
在外掛的協助下,唐植桐一邊掏糞坑,一邊將那股味道扔到了六十米外的高空,讓其隨著南風吹向遠方……
這年頭是有化肥的,但產量感人,別說唐植桐家,就連公社都不一定能分到。
為了讓自家院子的蔬菜生長的更旺盛,唐植桐在掏糞的同時,偷偷的將在工地時收集的草木灰、糞便摻在了里面。
當然了,唐植桐也沒有老老實實干,用外掛解決了大部分工作量,并將掏出來的原始肥料堆成了一個谷堆的模樣。
最后,唐植桐又和了泥巴,然后將泥均勻的涂抹在堆起來的糞堆上。
在農村干過的都知道,這叫堆肥,糊泥是為了讓里面的微生物肆意的去繁衍,把排泄物分解為有機肥,以便于達到肥效長效、緩釋的目的。
“干得不錯。”張桂芳再次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被兒子堆得整整齊齊如同墳頭般的大糞堆,夸贊道。
“這活還得是我來干吧?您以后說一聲,不用自己動手。”唐植桐擦擦額頭上的細汗,呲著牙說道。
“這不是擔心累著你嗎,坑里你看了嗎,需要重新挖嗎?”張桂芳站在茅坑邊往里面張望。
“看了,不用,待會我往里撒層土就成。”唐植桐在一旁接茬道。
無論是胡同里的公廁,還是院子里的茅坑,都是采用土滲式的,當使用到一定程度,排泄物里的水份不再往下滲時,就意味著該換地方了。
“一會干完換身衣服,把這身放院子里掛起來曬曬。”張桂芳聽唐植桐這么說,也沒有堅持,掉頭回去忙自己的了,壓根沒跟兒子提剛才擔水發生的事情。
換了身衣服,吃了早飯,唐植桐跟著小王同學一同去了椿樹胡同,昨兒小王同學送靜瑩的時候,葉志娟讓小兩口今天過去一趟。
“咱媽沒說啥事?”路上的時候,唐植桐問道。
“沒說,應該也不是啥大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小王同學愜意的蹬著自行車,從花市到椿樹胡同大概方向是由南往北,有南風吹著,騎起來并沒有太費力。
“行吧。”唐植桐心里沒底,心里盤算著,若是因為鼓搗的鳴音燒水壺沒有外匯市場的話,就再把雙向開關拿出來交差。
小孩子的矛盾就如同六月的天,陰的快,晴的也快。
當唐植桐兩口子到婦聯宿舍時,敬民正跟前陣子吵架的那幫孩子在院子里玩的歡。
“姐夫!”敬民在看到唐植桐和大姐后,跑過來打招呼,前前后后打量了個遍,沒發現能吃的東西,臉上就有些失望。
“在這玩吧,別吵架。”唐植桐摸摸小舅子的腦瓜,也不管他作何感想,拉著小王同學往上走。
敬民沒有喊“大姐”,再加上那鬼鬼祟祟的眼神,讓小王同學很不爽,眉頭都皺起來了,若再不拉走,說不準“小小司令員”的面子就掉地上了。
“來了?這次武漢之行感覺怎么樣?”葉志娟見女兒、女婿進屋,親切的問道。
“挺好的,工作之余不僅見到了長江大橋,還逛了逛月湖。”唐植桐樂呵呵的回道。
“那邊的糧食供應怎么樣?”葉志娟點點頭,有側重點的追問道。
“挺低的,我看當地市局的同志都有水腫的了。”唐植桐一愣,沒瞞著,選擇了實話實說。
“唉,以前光覺得外地有饑荒,會餓一點,但沒想到到這步田地。”葉志娟聽完,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嘆了口氣。
唐植桐沒有吭聲,都是自己人,在這種事情如果還瞞著就沒意思了。
“謝謝你前兩天帶來的刀魚,很好吃。這種魚那邊多嗎?”葉志娟深呼一口氣,道謝的同時臉上又帶了一絲笑容。
漁家對長江里的各種魚如數家珍,明確的告訴了唐植桐刀魚什么時候多。
當地人稱呼長江刀魚為“江刀”,并言明這種魚到了季節非常多,一網下去幾乎全是江刀,而且在去年以前,江刀根本賣不上價。
雖然江刀的肉質細嫩鮮美,但渾身上下全是刺,加上個頭不大,肉也不多,就有了“在刺里找肉”一說。
再好吃、再美味的東西,只要一跟吃起來麻煩搭了邊,那就不是食物的首選了。
按照漁家的說法,江刀這玩意以前“賤如泥”,壓根沒有人覺得這種魚有多好,但撈上來了,就不能浪費,所以才會有窮人勉為其難的去吃它,即便如此,撈上來的江刀也賣不完,最后只能喂貓。
一切都只是過往,這兩年吃的少了,江刀也成了好東西,身價翻了翻的往上漲,但誰又能想到幾十年后,江刀能賣到大幾千一斤呢?
聽了唐植桐的話,葉志娟有那么幾秒失神,沒有出聲。
“媽……”小王同學在旁邊喊了一聲。
“哦。”葉志娟回過神來,指指沙發:“來,坐下說。”
“自打桉子搞的發明創了匯,我就沾了光,職位往上邁了一步……”葉志娟在小夫妻二人坐下后緩緩道來。
“媽,您那資歷在臺面上擺著呢,跟我可沒啥關系。要我說,那些發明是借了您的光,要不是您出面,那些東西還停留在紙面上呢。”唐植桐知道打斷葉志娟的話不太禮貌,但任憑丈母娘這么說下去,自己也有些托大。
“你呀,我心里有數。”葉志娟笑笑,接著說道:“春節的時候你們也看見了,有過來拜年的。其實靜瑩、敬民跟你們走后,過來的更多。”
“他們為什么過來,我心里有數,已經賺著外匯的,無非是想再多賺點,還沒有賺著外匯的,就想著讓我幫著出點主意,做點能創匯的東西。”
“前陣子,有個地方上的漁業公司更是直接給婦聯送了些帶魚、鲅魚,話里話外也是奔著外匯去的。”
“送魚當然不符合規矩,李大姐批評了他們,漁業公司接受了批評,但他們也有難處。”
“冬天還好些,魚打上來,哪怕是扔戶外也能凍上,然后運往全國各地。天一暖和,就不能這么辦了,同時冷庫的容量也有限,即便是冷凍過,也無法長途運輸,只能在當地處理掉。”
“在當地處理也行啊,只要是吃下肚去,就不算浪費。能不能調整下飲食結構,從當地節省出部分糧食,調劑到其他地方?”小王同學試探的問了一句。
“沒那么簡單,當地的定量已經夠低了,如果再把定量往下調,會有民憤的。再說,春天馬上就要到了,比起不要錢的野菜、槐花、榆錢,百姓選擇魚的就更少了。”葉志娟搖頭,自己閨女有些想當然了,這也難怪,畢竟閨女從小到大沒有受到過什么為難。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唐植桐在一旁問道,葉志娟說了這么多,那找自己來肯定就與這個有關了。
“你去武漢之前,不是拿過來一些五香魚嗎?我帶了一些去單位,你們李姨直夸你手藝好。”說到這里,葉志娟臉上帶了笑。
“我有些明白了。李姨是想做成罐頭?”唐植桐腦海里劃過一道閃電,福靈心至,遂脫口而出。
“對嘍,你們李姨就是這個意思。能出口創匯固然是好的,如果國外沒有市場,也不算白做,可以儲存起來在需要的時候投入市場應急。
雖然投入會有些高,但沒有更好的辦法。
你們羅叔叔前陣子收到了一封信,唉!”葉志娟話沒說完,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眼神一時間非常復雜。
“靜瑩,你先回屋。”葉志娟把二女兒趕回臥室,心情很沉重,聲音也不大:“桉子,你也是編委會的一員,你也有權力知道。
我不瞞著你,但出去別說。
你們羅叔叔收到的那封信里有照片,我和你們羅叔叔老家受災嚴重,沒吃的,很多人得了肝病,水腫、子宮脫垂,甚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