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下午五點半,天色已經全黑。
街上為數不多的燈光,把文樂渝和陸景瑤的影子拉的老長。
兩個人已經在街上游蕩了很久,誰也不主動說話,好似互相較著勁兒練閉氣神功。
終于,還是年輕一些的文樂渝先開口了。
“你其實不應該來找李野的,你把錢寄到縣二中,已經給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現在又來見她,是想讓那場轟動全校的笑話,永永遠遠的流傳下去嗎?”
“.........”
陸景瑤猛地停住了腳步,看著平靜冷淡的文樂渝,感覺自己心底的最后一條堤壩,在慢慢的崩塌。
陸景瑤從二糧店出來之后,心情就一直未能平靜,
胡曼、韓霞等人對她的抵觸,讓她無法理解之余,又感到黯然神傷。
她們曾經也是一起學習、一起奮斗過的同學,互相鼓勵著爭取自由、改變命運,但是當陸景瑤成功上岸之后,為什么不能獲得應有的祝賀呢?
但這還沒什么,堅強的陸景瑤可以不在意胡曼等人的態度,畢竟雙方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交集。
但是文樂渝不同,她是陸景瑤實心實意在意的“妹妹”啊!
可現在就是這個妹妹,卻在這寒冷的冬天,吐出了如此冷漠無情的質問之語。
“小渝.......我以為你能理解我.......我們都是被命運拋棄的人.......我們必須自強,改變自己的命運.......”
陸景瑤使勁吸了吸鼻子,昂起了頭,梗起了脖子:“難道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有錯嗎?”
文樂渝面無表情的,看著堅強起來的陸景瑤,冷漠的道:“改變命運,是你的自由,但傷害別人,卻是你的過錯,
不要用什么狗屁的自由,來掩蓋你背叛的事實,更不要把它當成武器,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別人。”
聽了文樂渝的話,陸景瑤忍不住的一陣心慌,但她馬上大聲的道:“我沒有故意傷害別人,是李野不爭氣,
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合法的,郭嘉法律規定婚姻自由,我欠他的東西都還了.......”
“不~!”
文樂渝斷然呼喝,打斷了陸景瑤的話,然后舉起胳膊,直指陸景瑤的胸口。
“伱,背叛了他,背叛了純潔、神圣的愛情。”
“.........”
陸景瑤好似中了虛空點穴,慌亂的倒退了好幾步。
“愛情”,在文學中是多么崇高的字眼,但半年多來,陸景瑤卻無時無刻在刻意的躲避這兩個字。
兩人再次沉默,良久之后,陸景瑤才苦笑著道:“小渝,你跟李野這才接觸幾天,怎么就被他勾掉了魂兒了?”
“幾天?呵.......”
文樂渝譏諷的笑了笑,低聲道:“其實人沒那么復雜,看清一個人,也許幾分鐘就夠了。”
“..........”
陸景瑤眼前的女孩兒中邪了,但是緊接著,文樂渝就說起了一樁陳年往事。
“你還記得去年,帶著我去偷人家玉米的事兒嗎?”
“呃~~”
陸景瑤愣住了,因為文樂渝說的事,讓她感到很尷尬。
當時文樂渝和柯老師剛到劉橋鄉不久,因為陸父和柯老師同在學校代課的原因,兩人算是認識了。
那年夏末,陸景瑤、陸自學邀請文樂渝吃“青棒子”。
在食物供給嚴重不足的時代,帶著微甜滋味的青色玉米,是鄉下為數不多的美食。
文樂渝禁不住陸景瑤姐弟的“熱情”,跟著兩人去了鄉政府北面的玉米地,到了那里才知道,陸家姐弟所謂的“邀請”,竟然是“偷”。
其實在那個年代,偷玉米這種事兒并不稀奇,很多下鄉知青都干過這事兒。
可文樂渝沒干過呀!這萬一.......
怕什么來什么,也許是那片玉米地被人禍害的太厲害了,那天恰好有人“看坡”。
看坡的人是個老頭兒,腿腳不便,但他有一條大狗。
一點偷盜經驗都沒有的小啞巴,被那條大狗一路追攆,慌亂之下沒有跳過那條小河溝,一歪身子就栽了進去。
前邊的陸景瑤想要回去拉文樂渝,但是遠處的老頭兒已經追了過來,弟弟陸自學死命拉著她,狼狽而去,連鞋都跑掉了。
不過那天文樂渝沒被抓住,陸景瑤只記得她一身泥水的逃了回來,泥猴子一般臉都看不清了。
反而來劉橋鄉找陸景瑤的李野,被逮了個正著,成了“偷玉米的賊”。
當時陸景瑤百思不得其解,問李野,李野也沒說,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兒,大家很快也就選擇性的遺忘了。
可是現在文樂渝突然說起來,陸景瑤直覺性的認為,李野和文樂渝當時發生了交集。
果然,剛才還異常冷漠的文樂渝,眼睛濕潤了。
“你們知不知道,當時我的腳崴了,踩在水底的污泥里,連站都站不住,而那條大狗,就在我的頭頂狂叫。”
“你們知不知道,像我這種身份,如果被人抓住偷盜,會給我的媽媽帶來多大的麻煩?”
“但你們沒有回來拉我一把.......你們只是讓我快跑......我是傻子嗎?我自己不知道快跑嗎?”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文樂渝那大大的眼睛中涌動了出來,順著她的小臉,滑落到棉襖領子上,結成了一顆顆的冰花。
她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那只大狗畏水,沒有立刻跳到水溝里撕咬她,但它不斷的圍著文樂渝吠叫,已經把那個老頭給引過來了。
文樂渝努力的掙扎,卻無濟于事,反而連續栽倒,喝了好多臟水,滿臉全是臭臭的污泥。
那時候的文樂渝絕望了,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落,但是卻不敢發出一絲哭聲。
她想用這種鴕鳥戰術,延緩被抓的時間,祈求陸家姐弟能夠回來救她。
但是陸家姐弟沒有出現,卻有一個腰身挺拔的男孩子,飛一般的跑了過來,一腳就把那只大狗給踢破了狗膽。
是真的踢破了狗膽,那只狗死了。
文樂渝用棉襖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竟然笑了。
嘲笑。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李野被人抓住,不但認下了那只狗,還認下了水溝邊上我們掉落的玉米棒子。”
“而你陸景瑤,李野的未婚妻,不但沒有關心他,還嘲笑他笨,埋怨他傻,害的丟了你父親的面子。”
陸景瑤沉默無語。
她只是選擇性遺忘了當時的場景,實際上,又怎么可能忘?
李野被人揪到了劉橋鄉上,不但蠻橫的跟那老頭兒推搡,還囂張的道:“不就是踢死你一只狗嗎?不就是偷了你幾個棒子嗎?賠你錢不就完了嗎?”
劉橋鄉的鄉里鄉親很抱團,把李野圍了起來喊打喊殺,
但李野就算是兩眼烏青,也依然不減囂張。
最終,還是陸景瑤的父親出面,才讓李野賠錢了事。
那時候陸景瑤確實埋怨李野了。
“你不是身手很好嗎?你怎么不跑?你爺爺不是局長嗎?為什么不報他的名號?”
李野啥也沒說,只是嘿嘿嘿的憨笑。
沒想到,當時李野竟然是救了文樂渝。
陸景瑤咬著嘴唇,辯解道:“我當時不是嘲笑他傻,只是覺得他完全可以用更好的方法,避免那讓人尷尬的場面。”
李野的爺爺當時已經恢復工作,他只要說自己沒偷,那就是沒偷。
但是文樂渝卻鄙夷的道:“如果李野沒偷,那是誰偷了?你以為就你聰明?”
別看文樂渝年齡比陸景瑤小,但她經過的事情,可比陸景瑤復雜多了。
本鄉本土的,你能瞞得過誰去?陸景瑤是本地人也就算了,文樂渝一個外來的姑娘,會跑得掉?
可以說如果當時李野不是替她擋下了所有,文樂渝可能會很麻煩。
(筆者就干過這事兒,當時跑掉了,特么的怎么就被找上門來了呢?我是回老家度暑假的,陌生人忒扎眼,人家三問兩問,就確定是你了。)
“呼~呼~”
陸景瑤不斷的深呼吸,利用寒冷的空氣,冷卻內心的焦慮和燥熱。
“原來,那時候你就跟李野.......”
“不,李野根本不認識我,我當時滿臉的泥.......他踢死了那只狗后,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文樂渝很確定這一點,因為在后來的接觸過程中,李野幾乎不怎么拿正眼瞧她,
只是今年到了縣二中,忽然間,一切才變得不同了。
陸景瑤再次噎住,半分鐘之后,才以成年人的口吻對文樂渝道:“小渝,你年齡還小,有很多事你不懂,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任何好處,都是有代價的,別人對你好,一定有所目的,一定是為了得到什么........”
這個道理,還是陸景瑤在被錢順羞辱之后,才領悟到的。
但她話音剛落,文樂渝就反懟道:“那李野當初對你那么好,他得到了什么呢?”
“.........”
陸景瑤張嘴結舌,不明白跟個啞巴似的文樂渝,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牙尖嘴利?
李野想娶我呀?這還不明白?
但是陸景瑤吃了好處,卻毀了婚約,這會兒是無法理直氣壯的說出這個理由的。
太難堪。
但是更讓她難堪的,還在后頭。
文樂渝直接問陸景瑤:“你口口聲聲自強、自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那么你是怎么考上大學的?”
陸景瑤一愣,坦然而自信的道:“我是憑借努力的學習,還有柯老師的幫助考上大學的,柯老師對我的恩情,我終生不忘。”
“不,不是的。”
文樂渝緩緩的搖了搖頭,盯著陸景瑤的眼睛道:“你能考上大學,是因為我吃了一塊糖。”
“..........”
陸景瑤完全愣住了,她不理解文樂渝為什么會說出如此無理的話。
但是轉瞬之間,一縷記憶在她腦海中劃過,閃電一般把她劈了個神魂錯亂。
當初,陸父、李野、陸景瑤帶著禮物,去求柯老師給陸景瑤補習英語。
柯老師很淡然的拒絕了,拒絕的讓人興不起任何繼續求下去的理由。
但是就在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文樂渝拆開了李野帶去的禮物,吃了一塊奶糖。
柯老師當即就答應了下來,盡心盡力幫助陸景瑤考上了大學。
命運的轉變,竟然是因為一塊糖?
陸景瑤茫然無助的抬頭望天,所有的自強、自尊、自信,好似都成了一個笑話。
沒有柯老師的幫助,她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至少考不上京城外語學院這種大學。
而那塊糖,是李野的。
過了好久好久,陸景瑤才苦笑著問文樂渝:“那你,后悔當時吃了那塊糖嗎?”
文樂渝笑了笑,沒有再搭理陸景瑤,轉身走了。
后悔嗎?當然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