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午九點十五分。
老路從傳達室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開始整理一個專門盛放書信、電報的木架子。
上面還有寥寥幾封信沒拿走,老路專門記了下來,等下午收信人下班進門的時候,就要提醒一下,讓人家把信拿走。
“鈴鈴鈴”
九點二十五分,郵局的投遞員準時抵達了老路的中糧大院傳達室。
“路爺,您清閑著呢?幫忙搭把手唄!”
送信的投遞員是個小伙子,一邊從自行車上往下拿郵包,一邊笑嘻嘻的跟老路貧嘴。
其實一共也沒幾斤東西,他就是喜歡瞎貧。
老路跟這皮猴子熟得很,當即就撇嘴道:“你哪里看我清閑了,我忙得很那,放下東西趕緊走啊!別整天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嗨呦,要是路爺您這里還不清閑,那整個京城就沒清閑地方了,
您老坐著也是一天,躺著也是一天,到月頭比我仨月工資還高.咱不帶這么氣人的。”
投遞員把郵包從傳達室的窗戶遞進來,嘴里還不住的吐槽埋怨。
他每天風里雨里的,一月工資二十二塊五,人家老路在傳達室坐著享清閑,每月到手七十三塊六,你說氣人不?
“眼紅我?那好辦呀!”
老路翻了個白眼兒,指著自己的左邊胸膛道:“給你這里打個眼兒,然后你到了我這歲數保準能拿一百塊。”
“行行行,我犟不過您,”投遞員趕緊走,嘴里還嘟囔道:“我也就是沒趕上好時候,要不然我也拿個特等功讓你瞧瞧”
“你放屁吧!趕緊滾!”
小投遞員飛快的跨上自行車,給嚇的屁滾尿流。
他就喜歡逗老路這種老家伙,給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點兒動力。
老路罵了兩句還不解氣,一邊整理著書信、郵包,一邊自顧自的嘟囔。
“好時候?真特釀的你也敢說,把你爹你娘都給突突嘍,再給你扔死人堆里,看你還是不是好時候.”
兩分鐘之后,老路就把書信、郵包給整理好,然后在傳達室外面的小黑板上,寫下收信人的名字,提醒他們注意查收。
這個大院不讓郵遞員進,他老路也不會把信投遞到戶,萬一在私人郵筒里不見了,不是給鄰里之間弄出矛盾嗎?
五分鐘,老路就把自己一天最重要的活計,干完一大半了。
他泡上一杯茶,拿起剛到的報紙,開始享清閑。
那皮猴子投遞員說的沒錯,老路的工作是真清閑。
自從幾十年前胸口挨了一槍之后,老路的身體就傷了元氣,一直處于“被照顧”的狀態,什么清閑活兒,隨便他挑。
但你工作清閑了,職位它就升不上去了,這不臨到老了,落了個看大門的差事。
但別看這個看大門的差事,有的是人眼紅。
就在上幾個月,隔壁三號大院來了個姓梅的,覺得自己比老路年紀大,想跟他換換,讓老路去看三號院,自己看一號院。
老路一把椅子就掄那人身上了。
“CNMB,你歲數大歲數老,干老子屁事?你為XX流過汗,老子我流的是血!!!”
雖然同是中糧系統的大院,但三號院里住了上百戶人家,全都是不大不小的爺爺,連帶著家屬親戚,那關系忒復雜了。
就算整天沒什么破事兒,但那么多戰場上下來的,比你還能吹牛逼,煩不煩?
而老路現在的一號院,就完全不一樣了。
里面一共就住了十戶八戶的人家,而且“官越大,事越少,”雙方基本不搭腔,
平時老路清閑的不得了,過年過節分東西還少不了他的一份兒,你說讓他跟老梅換,那不是傻帽嗎?
老路兩杯濃茶下肚,精神奕奕閑的無聊,兩只眼睛就四處的巡視警戒。
他其實就負責一白天的事兒,到晚上大院有專門的保衛人員,所以一只蚊子飛過去,他也得看看公母。
“愣愣愣”
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從大院深處駛了出來,搖搖晃晃的停到了傳達室的門口。
自行車上的小姑娘仔細的看了兩遍黑板,才又上車,歪歪扭扭的騎出了大院門口。
老路眼看著小姑娘騎著自行車,在大院外面的小街上來來回回騎個不停,禁不住的會心一笑。
這丫頭是剛搬來的,聽說爸爸媽媽都很有能耐,只不過明顯前幾年的日子挺苦,剛來的時候連自行車都不會騎。
唉,這孩子的爸媽也真是,一個女孩兒干嘛給她弄一輛28大杠,26鳳凰很難買嗎?
不過苦孩子也有苦孩子的優點,那就是有韌性。
大夏天太陽底下,一騎就是倆小時不說,車后座上還馱了倆麻袋,看分量不低于一百斤。
這是在練腿勁兒啊!
這兩條小腿兒,真是又長、又直,又有勁兒,跟當年部隊的衛生員一個樣。
文樂渝一口氣騎了兩個小時的自行車,感覺肚子餓了,才又返回了自己家的大院,
路過門口的時候,她不自覺的又看了一眼小黑板,心里一陣惆悵。
這都幾天了,咋還不來信呢?
不過惆悵之余,文樂渝也有些小期待,自己現在已經能馱一百斤了,再練幾天,保證能載著李野滿城跑。
傳達室的老路也注意到了文樂渝的眼神,他很想跟這小丫頭說一聲,有了你的信就給你送過去,
但最后老路還是沒多嘴,人家和氣歸人家和氣,但做人要有分寸。
“突突突突突突”
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從小街的盡頭響起,快速的靠近了過來。
老路探頭一看,發現是一名綠衣騎士,綠色摩托車突突突的,跟電影里的德國鬼子差不多。
這是郵局的加急電報投遞員。
在七八十年代,郵局的電報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電報,運氣好的話是早上發報,下午投遞,運氣不好就是隔天投遞。
但加急電報不一樣,它有專門的摩托車騎手隨時投遞,只要你愿意付錢,加急電報費可不是一毛兩毛那么簡單。
“吱”
綠色的摩托車一個急剎,非常帥氣的停在了老路的傳達室門口。
文樂渝聽見了剎車聲,扭頭往大院門口看,不料車把一抖,自行車頓時歪倒在地。
老路瞅見文樂渝倒地,頓時生氣的罵投遞員:“你顯擺個什么,嚇著孩子了知道嗎?”
郵遞員眨巴眨巴眼,沒敢還嘴。
這年頭的加急電報投遞員,大摩托騎著,風鏡戴著,那平時神氣的不得了,沒點關系都干不上這活兒。
但神氣也得分地方,在這個大院門口,你就神氣不起來。
“有加急電報,送的急了點兒,您老多擔待。”
投遞員把一封電報遞給老路,讓他簽收之后就走了。
按理說,加急電報是需要送到個人手里的,但他進不去自然只能交給老路。
老路拿過來一瞅,就從傳達室伸出頭,對著剛剛把車子扶起來的文樂渝喊了一句。
“丫頭,你是姓文的吧?好像有你家的電報。”
文樂渝愣了一下,趕緊費勁的把自行車停好,才快步走了回來。
拿過電報,清清冷冷的小丫頭,嘴角頓時勾起了微微的弧度。
干嘛那么急?加急電報不多花錢的呀?
嗔怪埋怨只是一瞬間,隨即文樂渝隨就感受到了更多的欣慰和喜悅。
匆匆推車回家,進了自己的房間才打開電報。
五百字的電報,亮在了文樂渝的面前,讓她驚訝了好長時間。
這哪里是電報,你這分明是信嘛!
片刻之后,文樂渝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黑皮日記本。
日記本的第一頁,寫了一首很文藝的小詩。
第二頁,則從上到下列了一條條的行動備忘錄。
1:帶他去看天安門,去逛后海。
2:帶他去國家圖書館,京城天文館。
3:帶他逛城隍廟,請他吃愛吃的小吃。(三天)
4:帶他去一趟友誼商店,送一件小禮物。(35外匯券)
文樂渝拿出鋼筆,很認真的在一條條的備忘錄下面,再次更新了一條。
10:跟他好好談一談,不允許肆意浪費,要學會節儉。
寫完這條之后,文樂渝又沉默片刻,在“節儉”兩字后面加了個括弧,寫上了(知錯能改,方為大丈夫)幾個字,
然后小妮子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重新露出了微笑,順手把黑皮日記本又鎖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文樂渝才開始看電報,說起來也奇怪,在她拿到電報的那一刻,她恨不得就在大院門口就仔細閱讀。
但拿到手之后,反而越來越沉住氣了。
小渝同學,真的很抱歉,我前段時間去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了,今天才看到你的信件
電報開頭,就用了一個文樂渝意想不到的稱呼方式。
你說他親近吧?他稱呼自己同學,你說他生分吧!他還稱呼自己“小渝”,這.就很矛盾。
而這種小矛盾,在四五百字的電文之中,并不鮮見。
文樂渝自己都不注意不到,隨著電報的閱讀,她那剛剛凝聚出來的平和心境,又如暖風下的一泓春水,微微蕩漾起來。
等看到最后一句,文樂渝愣住了。
“他怎么知道我是37的腳?”
文樂渝奇怪不是沒有理由的。
因為在前幾年,她和媽媽過的很辛苦,腳上的布鞋全是柯老師給她做的。
這種布鞋想要耐穿,必須稍大一點,在最前面襯上好幾次厚布或者棉花,
要是做的十分合腳,那可能用不了個把月,文樂渝的大腳趾就把鞋給頂破了。
所以文樂渝就很奇怪,李野是怎么看穿她那雙38的鞋里面,是一雙37的腳呢?
淡淡的紅暈,浮上了小妮子的臉頰,宛若春天的桃花,嫩嫩的綻放。
“小渝,你又騎自行車了?”
門口的一聲呼喚,把不知安靜了多久的文樂渝給驚醒了。
她趕忙把電報收好,才出門到了客廳。
柯老師拎著一大包東西,剛剛進門換鞋。
文樂渝趕忙接過來,順嘴問道:“媽,你怎么中午就回來了?”
柯老師笑著道:“今天我去建國門外開了個會,順便買了點東西,下午還要回去的。”
“哦,那我去做飯,就吃西紅柿雞蛋面吧!”
“不用,我買了點熟食,咱倆對付一下就行,你先試試這兩雙鞋哪雙合腳,回頭我好拿回去換。”
柯老師拿出了兩個鞋盒子,遞給了文樂渝。
文樂渝打開一看,詫異的道:“高跟鞋?媽你給我買這個干什么?”
柯老師好笑的道:“你還問我?昨天人家小琴過來,你盯著人家腳上的鞋直看,怎么今天就忘了?”
“我就是看看”
文樂渝小聲嘀咕了兩句,一邊試鞋,一邊恍然響起了一件小事。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在清水縣的二糧店,文樂渝忘了一件東西回去拿。
然后就聽見那個靳鵬和李大勇李野他們,在興奮的討論什么“高跟鞋的魅力”,
結果昨天有個小時候的小伙伴來找文樂渝,腳上就穿了一雙很漂亮的高跟鞋,文樂渝自然就多看了兩眼。
一直覺得虧欠了閨女的柯老師看在眼里,今天就給買回來了。
一買還是兩雙,一雙37,一雙38。
文樂渝分別試了一下,果然是37的最舒服,稍微大一點點,剛剛好不擠腳。
“你這么高的個子,37的鞋都大,還真是少見。”
柯老師笑了笑,把38的鞋收起了準備退回去,然后才看到文樂渝的臉色有些微紅。
“怎么了小渝,不舒服?”
“沒有,就是剛才騎自行車有點喘。”
“噢”
柯老師斜著眼睛瞅了瞅閨女,突然問道:“李野有信來了?”
不是對手的文樂渝愣了一秒,笑了笑道:“沒有,就來了一封電報。”
“噢”
柯老師拖長了尾音,惹得閨女一陣嗔怒。
(本章完)
那年花開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