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牛紅章也來單位上班了。
有很多人都會像牛紅章這樣,在全廠人都休息的時候,勤奮的巡視全廠,就跟獅子老虎巡視自己的領地一樣。
不過今天牛紅章沒有下去巡視,而是坐在辦公室里等電話。
“鈴鈴鈴”
“李野已經來上班了,馬上就到一分廠了.”
“唔。”
“鈴鈴鈴”
“李野跟王大振的家人打起來了,李野很厲害,一下就打倒了兩個,王家的人不敢鬧了.”
“打出傷來了嗎?”
“好像沒有,在地上趴了一會兒都爬起來了.現在李野進一分廠了,王家人想跟著進去,門衛不讓進,他們就在外面堵著”
“哦”
牛紅章放下電話,臉色陰沉的可怕。
他調過來也有幾個月了,聽過李野的一些傳言,知道李野這個家伙打架很有兩手,今天算是真實驗證了。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更恨李野。
當初牛紅章被管良在上班路上堵住,跟趕雞仔似的折騰了大半天,李野明明一伸手就能幫自己解圍,但就那么在一邊幸災樂禍的看著。
你身手練的再好,不往正處使,有什么用?
牛紅章自顧自的生了一通悶氣,心里琢磨著該怎么樣利用王大振的事,給李野找點麻煩。
經過前面的幾次過招,牛紅章已經知道李野的根基非同一般,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扳倒,那就只能一點一點的來。
根據牛紅章這么多年爭斗的經驗來看,上面最看重的不止是能力,更重要的是穩定,誰也不愿意重用一個隨時可能搞出大事件的人,也就是所謂的“不成熟”。
所以只有一步步把李野塑造成一個“不穩定因素”,李野的根基才能松動,自己才有機會收拾李野。
牛紅章思考了很久,心里大概有了一個思路,就想著給賴佳儀打電話。
他玩了這么多年的斗爭,當然知道自己的手上是不能沾臟水的,讓手下的牛馬出面跟李野打擂臺,才是正確的風險隔離手段。
但是牛紅章還沒把電話打出去,外面的電話卻打進來了。
“鈴鈴鈴”
“不好了,公安來人把王家的人都扣住了,現在已經都帶進了一分廠,我聽他們的意思,是要把王家人分開訊問”
“什么?真是亂彈琴。”
牛紅章心里大驚,憤怒的道:“這種小事怎么能麻煩公安呢?你馬上過去制止,就說我們自己內部處理。”
這可不是幾十年后那個“有困難找叔叔”的年代,你上廁所沒手紙了都好意思打電話找叔叔幫忙,這年頭每一次公安的出現都是大事件,都會引起群眾圍觀和風言風語,說不定傳著傳著都走樣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公安的專業訊問之下,人多嘴雜的王家人是統一不了口徑的,到頭來肯定是個弄巧成拙的結果,
所以牛紅章才讓人趕緊去制止,這年頭廠里的保衛科都跟公安是有關系的,內部處理是正常慣例。
但是對面卻為難的道:“不行啊!剛才王家人也是這么說的,結果人家銬子都亮出來了,而且我也管不著李野呀,現在只能您來制止了”
“我”
牛紅章差點兒就破口大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但想想自己來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才拉攏了小貓兩三只,萬一把對方再給罵跑了,那才前功盡棄。
所以牛紅章只能自己出馬,給一分廠打電話。
“喂,我是牛紅章,我找李野。”
“哦哦,牛書記啊!我是陸知章,李野正在跟公安錄筆錄呢!”
牛紅章假裝驚訝的道:“錄筆錄?錄什么筆錄?”
陸知章答道:“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們已經走訪了王大振的鄰居,確定了他跳樓的原因,
但是今天王家人又換了個說辭,所以李野擔心王家人是要掩蓋事實真相,所以才報了公安,這不是個小問題”
“掩蓋真相?掩蓋什么真相?”
牛紅章驚訝了,因為真相不是明擺著嗎?就是王家人耍賴想要謀取一些好處,這還需要掩蓋?
但是陸知章卻道:“李野認為王大振有可能是被李薇花推下樓的,這是刑事案件,是故意殺人.”
牛紅章暴跳如雷:“他胡說八道!公安怎么會相信這種玩笑話?”
陸知章無奈的道:“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這是李野個人報的公安,單位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啊!”
牛紅章感覺自己快被氣炸了,陸知章竟然提前把話給堵死了,李野自己報的公安,單位就管不了了?
是你不想管吧?
但是牛紅章也知道,這會兒就是自己去勒令李野,李野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還真是聽調不聽宣啊!不,他連調都不聽。
牛紅章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因為現在總廠和一分廠之間的關系其實是融洽的,李野絕對服從馬兆先的領導,只是李野跟他牛紅章不融洽,所以牛紅章想拿一分廠“脫離掌控”來做文章都沒證據。
牛紅章恨歸恨,但是很果斷,他立刻撥通了賴佳儀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賴佳儀明顯是沒起床,好半天才接電話。
也是,昨天王家人在醫院鬧的不可開交,最后是賴佳儀使盡渾身解數調節下來的,費心費力累的要死,這會兒自然還沒睡夠呢!
“喂,昨天晚上你跟王大振的家人說話,有把柄被他們抓住嗎?”
“什么?”
剛起床的賴佳儀有點懵,然后下意識的就道:“沒有,我只是旁敲側擊的說了幾句,他們自己就統一想法了。”
牛紅章松了口氣,道:“那就好,李野動公安了,王家人已經被隔離問話,你馬上去醫院給王大振做工作,讓他自己把責任全扛下來,回頭我把他調到總廠安排個清閑的工作。”
賴佳儀愣了好久,才道:“王大振應該不愿意調到總廠,工資差著一大截呢!”
一分廠的工資之高,讓賴佳儀都沒開口要求牛紅章把她調回總廠,那王大振怎么可能愿意。
牛紅章劈頭蓋臉的就道:“這不是讓你去做工作嗎?你給王大振講清楚狀況,就他的父母搞出了這種事情,等王大振出了院還有好果子吃?另外你呀注意一點.把自己抹干凈。”
“哦哦哦,我這就去。”
賴佳儀趕緊穿衣服出門,往海淀醫院趕。
牛紅章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就是夸大其詞先嚇住王大振,讓他把李野想象成秋后算賬的大惡霸,
這會兒他已經被大惡霸給盯上了,前面有穿不完的小鞋等著他,必須擁抱賴佳儀和牛紅章,百分百聽從他們的安排。
以前王大振就是賴佳儀手下的馬仔,所以她認為憨憨傻傻的王大振不難忽悠,也就是幾句話的事兒。
但是當賴佳儀趕到醫院的時候,卻發現王大振已經被別人給忽悠上了。
李野坐在王大振的病床前面,語氣深沉的問道:“你是不是心里很委屈?委屈你明明好好工作,好好賺錢,到頭來卻總是被人拋棄,明明你才是那個最勤奮的人,卻總是落不到好?”
“單位的事情我就不說了,咱們就說說在家里,你難道沒有上交工資嗎?你的工資難道比別人少嗎?怎么到頭來卻得不到家人的尊重?連孩子都瞧不起你?”
“你每個月工資小三百,上交二百六,就留四十塊錢零花,到月底是不是剩下幾塊錢,還要再交回去?”
“你現在想想,是誰讓你一個月賺上三百塊的?是我吧?
那是誰搜走了你的零花錢的?不是我吧?
那你說你最應該恨的那個人是誰?難道應該是我嗎?”
賴佳儀在門外聽著李野的這些話,一時之間繞不出來。
這都說的是些什么話?亂七八糟的聽不明白。
但是病房里的王大振卻突然開始抽泣,然后開始嚎啕大哭。
他為什么在除夕夜跳樓呢?
因為孩子不跟自己回父母家過年。
那孩子不跟他回去過年又怎么樣呢?
因為父母會罵他“不是個男人”。
王大振明明做了一個男人該做的一切,省吃儉用,把比別人高了一倍的工資都投入到了家里,最后卻要落個“不是男人”的評語,你說他委屈不委屈?
這種心思,作為女人的賴佳儀是無法理解的,到現在她都覺得李薇花不是完全無理取鬧,王大振的年終獎,憑什么給他兄弟用來結婚?王大振憑什么不聽老婆的話?
她根本就不會想到,王大振甘愿付出的原因是什么?還不是想獲得一句“你真能干”的夸獎嗎?
家人一句輕飄飄的夸獎,就能給王大振這個牛馬套上一具無形的韁繩,讓他任勞任怨的拉車耕地,
但就是這么一個一本萬利的交易,到頭來牽著韁繩的李薇花和三個子女卻覺得虧了,堅決不夸,還繼續抽鞭子。
王大振辛辛苦苦一整年,到頭來卻落得個老婆嫌棄他,孩子嫌棄他的下場。
老婆不愿意見婆婆,讓孩子跟著王大振回去也行啊!
就不行,就不行。
你說他能不委屈?
可賴佳儀覺得王大振不應該覺得委屈,就昨天晚上她在醫院調節的時候,也是以斥責王大振為主。
“一個大男人怎么那么小心眼兒?吵兩句嘴怎么就跟個女人一樣尋短見呢?”
你聽聽,就連“尋短見”,都是女士的特權。
“一個大男人要大度一點兒,被老婆罵上幾句怎么了?能掉塊肉嗎?你裝聽不見不行嗎?”
可賴佳儀就沒想想,她跟自己丈夫吵架的時候,容許對方裝聽不見嗎?你特么是聾子嗎?
所以說當兩口子的家庭矛盾非常嚴重的時候,女性調解員是找不到癥結所在的,一味的要求男爺們讓步,只是飲鴆止渴。
但李野就不一樣了,他在幾十年后可是見多了各種案例的人。
李野等著王大振哭的差不多了,就繼續說道:“雖然你的家務事我們不便干涉,但我個人給你提個意見,
你下個月發了工資,先不要交給家里,家里需要買什么,你就去買什么,需要花什么錢你就花什么錢,然后等到了月底看看,手里能剩下多少錢,跟以前的情況對比對比,再自己拿主意.”
“嗚嗚嗚,我知道了李廠長,以前我誤會你了”
“你不是誤會我了,你是被人利用了。”
王大振哭不出來了,兩只眼睛剛開始是迷茫的,但是慢慢的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賴佳儀悄悄的走了。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給王大振做工作了,李野搶到她的前頭去了。
就現在的王大振,你說什么他都不會聽,他這會兒一門心思琢磨著自己掙錢自己花是個什么滋味呢!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賴佳儀緊趕慢趕回到了一分廠,找到牛紅章匯報了剛才的見聞。
牛紅章一言不發的聽完之后,吐出一句話。
“你去安撫安撫李薇花吧!過幾天,廠里會對她做出開除的處理意見,你一定不要讓她做出任何過激的行為。”
賴佳儀震驚的道:“為什么?是因為李野還是因為公安?”
牛紅章擺擺手,什么都沒有解釋。
李薇花被開除之后,她會恨誰?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普通人的死活,從來只是神仙手里的籌碼,隨手扔出去,一點都不心疼,一點都不可惜。
賴佳儀看著臉色冷峻的牛紅章,心里忽然打了個哆嗦。
然后她就很難為的道:“我倒是可以去安撫李薇花,但是李薇花是總廠的職工,我現在主要負責一分廠的群眾工作,所以.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啊!”
牛紅章看了看賴佳儀,沉聲說道:“你說的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過幾天上班之后,我就會把你從一分廠調到總廠來,讓你名正言順。”
“不不不,也不用這么著急的,其實王大振跟李薇花是夫妻關系,我去給她做工作也勉強能夠說通,我今天晚上就去.”
賴佳儀慌忙拒絕了牛紅章的“好意”。
雖然她跟李野現在水火不容,但讓她調離一分廠,她也不愿意。
一是一分廠的待遇好,二是她不確定牛紅章能在輕汽公司待幾天。
萬一牛紅章跟大廠長一樣,斗來斗去拍怕屁股走了,那她賴佳儀可真就成了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苦孩子了。
相反她現在占著一分廠的位置,不管是誰來,都會拉攏她這顆棋子。
畢竟爭權奪利,永遠是企業內的固定戲碼,只要你位置重要,就有價值,就會被人拉攏,左右搖擺的墻頭草雖然不好聽,但也是一種穩妥的處世之道。
看看牛紅章的狠厲勁兒,如果回了總廠,說不定哪天,就跟李薇花一樣成了隨時可以犧牲的小蝦米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