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思良默默的排在長長隊伍的中間,時不時的踮腳看一下前面接受新職工報到的門口,只希望隊伍能走的快一些,趕緊輪到自己。
丘思良不是一個急性子,但這會兒他的右手很疼,所以才想快一點辦完手續分配到宿舍。
丘思良的右手拎著一條細細的尼龍繩,尼龍繩的兩頭是兩條化肥袋子,袋子里面是他的鍋碗瓢盆鋪蓋被褥,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東西。
這些東西足有六七十斤重,只憑一條細細的尼龍繩連著,墜在手心里當然很疼。
但是丘思良只是不斷的調換尼龍繩在手心里的位置,卻沒有把兩條化肥編織袋放在地上,以減緩一下手心的疼痛。
因為剛才他把化肥袋子放在地上,等再拿起來的時候,里面的零碎會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引得周圍的一群年輕人抿嘴偷笑。
特別是前面一個好看的女生,丘思良把袋子放在地上兩次,她就回頭笑了兩次。
雖然女生笑起來眉毛彎彎很好看,還有一個小酒窩,但丘思良只覺得尷尬至極,腳趾摳地。
好幾十個人在走廊里排著隊挨個報到,還有好幾十米的路要走,如果要是走一步放一下,嘩啦嘩啦的聲音肯定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招惹過來,都記住丘思良的這兩條編織袋。
所以丘思良打死也不把袋子放在地上,四年前他考上大學來上學的時候,挑著一條扁擔,然后有幾個同學就模仿了他整整四年。
而現在這些年輕人以后都是同事,不出預料的話會在一起相處一輩子,總不能一輩子都讓人笑話吧?
我跟你們說,當年丘思良來報到的時候,拎了兩麻袋的垃圾,走一步都叮叮當當的亂響,哈哈哈哈
雖然是善意的玩笑,而且說不定還能加深彼此間的親密關系,但丘思良也不愿意。
善意歸善意,現實歸現實,看看周圍幾個牽著拉桿行李箱的學生,丘思良覺得自己就只剩下一點執拗和自尊了。
所以丘思良就算手心再疼,也拎著化肥袋子,而且還保持臉色平靜,只是在心里懊悔自己的手掌怎么會變的嬌嫩了。
他這幾年只顧著讀書,活干的少了,手掌心的老繭消失了,要擱在上大學之前,他拎著幾十斤的東西能走二十里地,怎么會手疼?
就在丘思良懊悔自己“嬌弱”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人沖著他喊:“喂,那個黑小子,你拎著兩個袋子不嫌沉嗎?先放在那邊,等報到完了再拿走。”
一聲黑小子,差點就讓丘思良破防。
想想高中的時候,有個老師就當著好多人的面喊他黑蛋,當時丘思良都哭了,一邊哭一邊跟老師對罵,說他八輩兒祖宗都是黑蛋。
然后,丘思良的爹娘就給老師賠情道歉,丘思良也道了歉,但是卻記恨上了“黑蛋”這個稱呼。
而今天周圍那么多人,這個該死的家伙怎么如此沒有禮貌?
丘思良咬了咬牙,最后還是沒有還嘴,因為喊他的那個家伙比當年的老師更不好惹。
那家伙好像是技術科的領導,大家都叫他“吳炎”,今天是來這里領人的,已經有好幾個報到完的學生站在他身邊,應該是到齊了人一起去工作崗位。
萬一丘思良要是分到了他的手下.逞一時之快,可不是明智之舉。
但是那個討厭的家伙看到丘思良沒回話,卻瞪著眼走了過來。
“我看看你兜里到底有什么好東西,拎了二十分鐘了竟然不舍得放地上?”
“沒,沒什么的”
丘思良禁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身后排隊的學生。
吳炎怔了怔,好像明悟了什么。
然后他就問丘思良:“你叫什么名字?報到證呢?”
丘思良張了張嘴,無奈的把化肥袋子放在了地上,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
因為他的報到證在兜里,左手提著帆布包,右手拎著化肥袋子,實在拿不出來。
而隨著“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周圍又有人笑了起來。
然后,丘思良就聽見吳炎嗷的喊了一嗓子。
“誰在笑?笑什么笑?”
吳炎的一嗓子,喊出了虎嘯山林一般的效果,周圍的學生頓時宛若戰戰兢兢的小獸,畏畏縮縮的躲避虎大王的殺氣。
丘思良差點兒又哭了。
他突然感覺眼前這個頭發亂糟糟的家伙,也不是那么討厭。
吳炎凌厲的掃視了幾圈,然后才劈手拿過丘思良的報到證。
“丘思良京城機械工業管理學院你在這兒等著。”
吳炎拿著丘思良的報到證,轉身就去了前面的人事科。
不久之后,丘思良就又聽見了吳炎的大嗓門。
“這人我要了,你說什么我也要了,質檢科用得著工科專業生嗎?老孫不服氣你讓他來找我,找廠長也行.”
吳炎一邊嚷嚷,一邊從人事科里出來,對著另外一個人道:“小朱,我先把這些人帶回去,你在這里看著啊!分配名單上的人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我跟你沒完”
丘思良眼看著吳炎揮了揮手,就跟電視劇上的果軍連長似的,匪里匪氣的帶著幾個學生走了過來。
而一個很漂亮的女子追了出來,沖著吳炎喝罵:“你這是什么土匪作風?整天多吃多占真當自己是土匪了嗎?”
而吳炎根本就不應聲,走到丘思良身前,抓起那兩條麻袋就甩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隨著吳炎的腳步邁動,那兩條麻袋里又發出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
只是這一次,沒人再敢笑出聲,甚至有人還羨慕起來。
一個人在單位里是真強勢還是假強勢,在某些事上就可以體現出來,敢跟人事科的老大當眾叫板,這個叫吳炎的家伙絕對是一分廠的強勢派。
跟著這種軍閥作風的老大,那以后在工作、升職的時候,還能吃得了虧嗎?
丘思良趕緊跟上吳炎,焦急的道:“領導,我來拿吧!我自己拿就行.”
吳炎不耐煩的道:“別逞強了,剛才我看你半天了看你瘦巴巴營養不良的樣子,強撐個什么勁兒?
咱們這個地方不攀比窮富,只攀比技術攀比工作,你好好的把身體吃胖了,好好的工作,
只要工作的好,那你想窮都窮不了,苦干三年,什么車子、房子、媳婦兒,統統不在話下.”
丘思良跟在吳炎后面,一路聽著他嗚嗚嘎嘎的,忽然懷疑這家伙是不是在吹牛逼。
在畢業分配的時候,丘思良的同學有分到Y企的,有分到副部級單位的,大家“論資排輩”,都覺得丘思良分到的單位一般,副廳級單位而已,差遠了。
但你聽聽吳炎這是吹的什么牛逼?
苦干三年,有車有房有媳婦兒?
好家伙,自己學校的老師干了八年,還沒分上房子呢!自己三年就能都混齊全了?
不過等到了單身宿舍,吳炎的懷疑就去了一半。
因為這里雖然不是單間,但也不是架子床,而且還有電視,衛生間也是在室內的,這特么是宿舍還是賓館?
吳炎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讓幾個新兵蛋子扔下鋪蓋行李,就帶著他們去了工作地點,當天就要分配工作崗位。
等丘思良等人進了研發車間,兩只眼睛就不夠使了,別看一分廠的建筑都是紅磚外墻,看起來普普通通,但是里面卻讓丘思良想到了三個字——現代化。
“新同事來了,老王、老侯,那個.陳亞志,你們過來把人領過去,盡快讓他們熟悉環境,一個星期之后就要給我干活.”
丘思良被分到了陳亞志的手下,他記著老爹托人寫信來再三叮囑的話——不怕官就怕管,見人記得要嘴甜。
“領導,我叫丘思良,丘處機的丘,思想的思.”
陳亞志笑著打斷了丘思良:“你可別叫我領導,我就是一副組長,你以后就叫我陳哥,我叫你小丘
你工卡和勞保服都領了吧?飯票沒買是吧?跟我走,先帶你買飯票,要不然待會兒吃飯都不方便”
丘思良就跟個呆頭鵝一般,又跟著陳亞志去買飯票。
他突然感覺這里的人辦什么事兒都講究一個“麻利”,干脆直接絕不浪費一分鐘的時間。
等到了買飯票的地方,丘思良捏了捏自己的家底兒,拿出了十塊錢。
“師傅,我買十塊錢的”
“十塊錢哪夠啊?來五十塊錢的。”
丘思良還沒等把錢遞給人家呢!陳亞志就掏出自己的錢包,抽了一張五十大票扔了過去。
丘思良趕緊說道:“不用的陳哥,十塊錢就夠了.”
“沒事兒,下個月發了工資還我就行。”
陳亞志不管他,自顧自的接過了五十塊錢的飯票,塞到了丘思良的手里,然后攀著丘思良的膀子走了出去。
“咱們技術科這邊工作很辛苦的,所以必須要保證營養,大家一般都在三食堂吃小炒,你要是單獨跑到別的食堂,吃飯的時候可能就會錯過很重要的技術討論內容.”
丘思良沉默了,他沒想到來了一分廠,竟然要被“強制吃小炒”。
在學校上了四年學,丘思良吃小炒的次數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陳亞志看了看丘思良,然后問道:“小陳,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難?有困難就說啊!咱們廠有各種救助政策,你要是不說那是自己犯傻。”
“沒有沒有.”
丘思良趕忙否認,然后訕訕的道:“我媽媽的身體不好,所以我要每月寄錢回去的”
陳亞志頓時臉色凝重的問道:“身體不好?很嚴重嗎?每個月需要多少醫藥費?”
“不不不,不需要醫藥費,就是她為了我們兩兄弟蓋房娶媳婦兒,總是攬一些零活在家里干.我想讓她少干一點零活。”
“哦”
陳亞志頓時笑道:“那你打算每月寄多少回去?”
丘思良不好意思的道:“那要看能發多少工資了,要是能寄五十就最好了。”
“嗨,我以為多少錢呢!”
陳亞志笑道:“你一個月工資、全勤加補貼最少兩百塊,半年之后就漲工資,明年差不多就破三百,年底還有三位數的獎金每個月寄五十塊還不很輕松嗎?還需要從牙縫里省錢?”
“我跟你說,你現在是掙錢的大人了,不能太苦了自己,下班之后我帶你去置辦一身衣服行頭,我媳婦兒在風華服裝工作,買正品有優惠,瑕疵貨能打折.”
丘思良還沉寂在“每月兩百塊”里沒有回過神來,就又聽到陳亞志要蠱惑他去買衣服,頓時有些心虛,這還沒發工資呢!就要先欠債?
但是陳亞志接下來的話,卻讓丘思良無奈的改了主意。
“我告訴你啊!按照以往的慣例,下個月咱們廠就會跟周圍的單位開聯誼會,到時候各單位新分配來的妹子,可都有可能是你未來的對象,你要是不捯飭捯飭自己,人家可不多看你一眼啊”
丘思良就是再節約,也經受不住愛情的誘惑。
他大學四年,就因為一根扁擔,錯過了最浪漫的花季,現在到了單位上要是再錯過相親,還怎么完成家里老娘交代他的任務?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呀!
丘思良舔了舔嘴唇,“那我買幾件打折貨就行,我聽說過那種有瑕疵的打折貨,不細看看不出來.”
“那肯定看不出來,咱們技術科的人都喜歡買打折貨,咱們組長去年掙了一萬多塊,都一件正品不買.這叫該省省該花花”
丘思良再次被震驚到了,然后他就小心的問道:“剛才哪個是組長?我沒注意呢!”
“咱們組長不在家,去港島公費旅游去了,廠長說了,以后只要咱們好好干,早晚也能去港島見見世面.”
丘思良已經徹底無語了。
一個組長都能去港島公費旅游,這到底是什么神仙單位?
到了晚上,激動了一整天的丘思良終于靜下心來,拿出了信紙給家里寫信。
三毛九一摞的信紙,就只剩下幾張了,所以丘思良先在心里打了幾遍腹稿,然后才落筆寫信,免得涂涂改改。
“媽媽,我今天已經正式報到參加工作了單位的福利很好,發了新衣服、新鞋子、牙膏肥皂襪子也發.”
“我聽同事說,我每月可能有兩百塊錢的工資,以后我每月給你寄五十.”
丘思良突然停住了筆,沉思幾秒之后把“五十”涂抹掉,改成了八十。
但是涂抹后的信紙,就像長了痦子的美女,非常難看。
丘思良左看右看,突然把信紙給撕下來,團成一團扔了出去。
一個月賺兩三百塊,幾厘錢一張的信紙還節約個什么勁兒?誰還不想活的闊氣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