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使者當場離去。
清廷的文武百官還微微錯愕,就這么走了?
之前來的時候,每一次都要洋洋灑灑說一大堆的,甚至每一個要求都說得清清楚楚。
之前每一次,都慷慨激昂,充滿了威脅和憤怒。
而這次,就只是說修約,但修約的具體內容,也一個字都不提,只是臨走之前,把國書遞給身邊最近的一個官員。
這個英國使者走了之后,禮部侍郎道:“皇上,以前英夷使者在朝堂上無禮之極,態度傲慢,動不動出言恫嚇,而如今這個使者,態度狼狽,可見葉名琛實在是打中他們的痛處了。”
“之前這些洋夷使者,是非常難纏的,現在也變得老實了,葉名琛確實干得不錯。”
“記得有個洋夷使者,蠻橫之極,還在朝堂上提出決斗,如今這個使者灰頭土臉,那些恫嚇威脅的言語,卻是半句話都不敢說了。”
“還是僧王調教得好啊,先關他半個月,身上的戾氣磨一磨,來到朝堂上見皇上,也就乖巧了。”
不得不說,這次的英國使者從表面上,確實平靜了許多,沒有什么慷慨陳詞,更沒有吹噓說我大英帝國有多么強大,我們的軍隊何等厲害,更沒有威脅說要打哪里哪里。
所以在朝廷官員看來,這些英國使者已經被馴服了。
不敢再放出什么張狂之語了。
“以后都這么干,再碰到洋夷使者要來見皇上,如果是有敵意的,都先關上半個月,磨一磨性子。”
接下來,大家就把這件事情擱置到一邊了。
沒有太把這個英國使者當一回事,接著議下面的事情。
“皇上,臣彈劾江西巡撫蘇曳,不務正業,不講規矩,竄訪四川、云南等地,請皇上懲罰。”
“皇上,臣彈劾年江西巡撫蘇曳,逾制納妾,大肆斂財。”
幾個御史彈劾蘇曳,卻也不痛不癢,被皇帝擱置。
皇帝派密使匡源去江西,接下來就等他的回復了。
一切等蘇曳的態度,皇帝再做決定。
匡源,此人和蘇曳沒打過什么交道。
他和肅順、杜翰等人有一定的交情,但歸根結底他是帝黨。
他做翰林院編修的時候,為奕詝講經,算是皇帝的半個老師。
如今此人,還沒有正式進入軍機處,算是軍機實習。
臨離京之前,杜翰邀請此人見面。
“本如兄,這次去江西,你重點是南昌,還是九江?”杜翰道。
匡源道:“當然是九江。”
杜翰道:“不僅僅是九江,還有南昌。”
匡源道:“鴻舉兄何意?”
杜翰道:“這次皇上讓你去江西,辦兩件事情,第一件,看蘇曳正在做什么,努力把他匡回正道上來。第二件,沈葆楨究竟何意。”
“但這兩件事情,可能是一件事。”
匡源皺眉道:“還請明言。”
杜翰道:“湘軍之前和蘇曳不容水火,而如今卻如此默契,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緣由?而沈葆楨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匡源立刻就聽明白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有些驚悚了啊。
蘇曳新軍和湘軍勾結在一起了?
這就能夠產生無限的延伸了啊。
匡源道:“鴻舉兄,曾國藩等不是你們的人嗎?”
杜翰道:“那是因為南方戰場無人能夠撐住大局,所以肅中堂對曾國藩等人比較器重,也比較容忍了。要說是我們的人,那根本談不上。”
別說是湘軍了,漢人督撫回到地方上之后,就有很大的自主權了,和朝廷中樞之間都會有所疏離了。
之后瑞麟去做了兩廣總督,很多權力根本就碰不著,于是他索性只抓粵海關財源,剩下統統不管。
杜翰道:“曾國藩的湘軍,那是自己招募的,大部分軍餉自籌的。而蘇曳新軍呢?是皇上派人招募的,也是國庫劃撥銀子練出來的,皇上才是這支新軍絕對主帥,這件事情也是蘇曳親口說過的。”
匡源陷入了沉默。
杜翰道:“皇上派蘇曳去江西,很大程度上就是制衡湘軍,而如果這兩家勾結在一起,伱知道會發生嗎?”
匡源道:“養寇自重。”
杜翰道:“對,養寇自重。否則現在湘軍和蘇曳兩人都兵強馬壯,發逆內部依舊在內斗,他們為何不擴大戰果,為何不去打安慶?為何不去打鎮江?”
按照軍機處的規劃,湘軍去打安慶,蘇曳聯合江南大營攻打鎮江,江北大營托明阿在江北策應,拿下鎮江是十拿九穩的。
拿下了安慶和鎮江之后,就徹底把天京堵死在中間了。
此時距離收復江西,已經過去四個月了吧。
為何兩家都沒有動靜了?
杜翰寒聲道:“本如兄,你這一次江西,首要之事,就是查蘇曳和湘軍有沒有勾結。第二件事情就是要問蘇曳,為何不繼續進攻發逆,何時進攻發逆?”
“歸根結底,你要查出,蘇曳有沒有擁兵自重的軍閥之心。”
聽到這話,匡源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他本來以為這次去江西的差事很簡單,被杜翰這么一點破,頓時發現這件差事很重要,也很棘手。
杜翰道:“本如兄,這次差事極其重要,關乎整個南方戰局,請務必用心了。”
“朝中可別真的出現了一個活曹操啊。”
此時,蘇曳和英國人的談判已經進入了尾聲了。
雙方整整談了一個多月,各項細節整整有幾百條之多。
其中大部分的細則,真的是蘇曳一條一條砍下來的。
或者說,是他背后的那些大牛,一條條啃下來的。
可以說,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盡了。
“蘇曳侯爵,接下來就是最后的關鍵性談判,但是我建議休息一天。”
“對,休息一天,實在是太累了,我們要扛不住了。”
“蘇曳侯爵,你絕對是一個鐵人了,瘋狂的鐵人,你一個人就把我們幾十個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今天晚上我們打算辦一個酒會,您來參加嗎?”
蘇曳道:“當然。”
當天晚上,幾十上百個人洋人,舉辦了一場高級酒會。
原本只有十二個財團負責人,但隨著談判的深入,前來九江的洋人越來越多,各是各樣的專業人才,工程師,律師,紛紛加入。
各種各樣的物資,也一船一船地運過來。
當然,還有女人,
想要讓這些洋人守身如玉一個多月,完全是不可能的。
所以今天晚上的酒會,就會有這些女人的出場。
而工程師們也大顯身手,搬過來了一個小型蒸汽機,連接上蘇曳的大型手搖發動機,終于不需要用上這些壯漢了。
甚至他們充滿了夢幻感。
第一個點亮黑夜的城市,竟然不是倫敦,而是九江。
盡管,只是點亮一個宴會廳。
只不過,關于今天晚上的酒會,還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沈寶兒興致勃勃,已經定制好了一件衣衫,打算閃亮出場。
結果,洪人離穿著旗袍出現了。
沈寶兒的瓜子臉微微一變,然后大方道:“洪先生,您這件衣衫實在是太好看了,在哪里定制的啊?”
洪人離道:“是蘇曳親自幫我定制的。”
沈寶兒道:“真的嗎?我都不知道夫君還有這本事呢,我也讓夫君給我定制一件。”
洪人離道:“你身體太薄了,只怕撐不起來。”
這話殺傷力有點大,沈寶兒看了一下自己,又看了一下洪人離近乎夸張的魔鬼身材。
然后,她也不甘示弱道:“這倒是啊,洪先生的身材只怕這些洋人女子也是比不過的。”
這可不算什么好話了,因為從上海招來的這些女人,可都是交際花。
接著,沈寶兒朝著蘇曳道:“夫君,今天晚上這個酒會,我就不參加了,就委托洪姐姐照顧你了,正好我也有很多文件要看,準備明日的談判。”
然后,她冷傲地走開了,把洪人離原地氣得夠嗆。
當天晚上的酒會非常熱鬧。
誰也不聊工作,誰也不聊談判,只談風月。
“對了,巴廈禮那艘豪華客輪,已經返回倫敦了吧?”蘇曳問道。
“當然,否則我們現在已經要破產了。”巴廈禮摟著一個女人翩翩起舞。
不過,這個酒會很快就沒法呆了。
因為這群洋人很快就放肆了起來。
于是,蘇曳趕緊帶著洪人離退場,但是也沒有退到哪里去。
“去會議室。”洪人離一把把蘇曳拽進了會議室。
整整一個時辰才離開。
等蘇曳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已經腰酸背痛了。
偏偏沈寶兒又在哼哼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后。
沈寶兒才問道:“夫君,洪姐姐的那衣衫叫什么啊?”
蘇曳道:“旗袍。”
沈寶兒哀怨道:“人家穿那衣服,真的不好看嗎?真的撐不起來嗎?”
其實她穿起來也是好看的。
因為她雖然沒有洪人離那么高,但個子是足夠的。
最關鍵的是她的楊柳身材非常曼妙,尤其是小蠻腰堪稱一絕。
所以,穿起旗袍也會很好看。
“好,好,也給你做一件旗袍,也給你量身定做。”蘇曳道。
然后片刻之后,就睡著了過去。
實在是……累夠嗆。
看著熟睡的蘇曳,沈寶兒臉蛋一紅,她在書本上看到了很多相關的知識,甚至相關畫冊也是看過的。
但成親這么些日子,但還真沒有研究過,甚至沒有仔細看過。
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端詳?
研究一二。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次日,雙方再一次進行了全新的談判。
這一次就是要在密約中,規定各種時限了。
蘇曳一方,要求對方在最快的速度送來相關紙張,相關印刷好的圖案,用來做卷煙。
在等機器到來之前,蘇曳就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進行手工制造卷煙。
英國那邊,也沒有專門制造卷煙的機器。
但是蘇曳這邊提供了完整的圖紙,而且還要求對方提供相關的化學原料,用來調制香精。
在這里雙方又有了分歧。
英方覺得,這種卷煙根本競爭不過鴉片,所以不宜抱有過高的期待。
所以也根本不必要去定制專門的生產機器。
因為制造全新的機器,是需要付出巨大成本的。
但是,蘇曳強硬要求。
于是,英國人選擇妥協。
接著,蘇曳又提出,關于紡織廠,黃包車工廠,燈泡廠,鋼鐵廠等等機器,指導工程師等等,分別在什么日子之前,就要全部到位。
精確到每一種機器,必須在哪一天之前到位。
如果不到位的話,就需要賠付多少英鎊。
這是必須的,蘇曳這邊的廠房已經開始建造了。
務必要和時間賽跑。
一定要即早投產,否則每一個機器都耽誤一兩個月,真正投產就遙遙無期了。
蘇曳提出這一系列的條件,看上去都非常苛刻。
白飛飛、胡雪巖、沈葆楨都覺得,英國人肯定不會答應的。
因為在整個談判過程中,這群英國人也表現得非常難纏。
但卻沒有想到,稍稍掙扎之后,英國人竟然全部答應了。
對蘇曳提出的要求,照單全收。
每一種機器,都按照蘇曳要求的時間期限內送到,并且經工程師調試成功投產,否則重罰。
所有人都好奇,英國人怎么時候變得這么好說話了?
但是很快,他們露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
他們提出了最后一個苛刻的要求。
“在1860年1月30日,九江經濟實驗區就要進行第一次分紅,不得少于三百萬兩。如果做不到的話,青霉素的專利權,燈泡的專利權,就要全部歸我方所有。”
這話一出,全場靜寂。
一直以來,從來都不發表意見的沈葆楨,打破了這個慣例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開什么玩笑?
他通過這么長時間的深入談判,也完全知道了,這個經濟實驗區,燈泡是最先進的,也是最有噱頭的,所謂的專利權價值連城,可能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是……短期內,是不會有巨大利潤的。
因為需要大規模的電力基礎建設,燈泡的需求才會大規模的爆發。
所以在沈葆楨看來,最最賺錢的,反而是紡織。
他經過了一遍又一遍的計算,如果真的按照蘇曳所說的那樣,那他們工廠生產出來的棉布和絲綢,成本會比江南財團的低了很多很多。
屆時,幾乎可以橫掃整個國內市場,會帶來海量的利潤。
甚至,洋人看不上的鋼鐵,也會有不小的利潤。
因為生產工藝的先進,屆時生產出來的鋼鐵,不但質量會很高,而且產量極高,成本會低很多。
國內對鋼鐵的需求,也是一種剛需。
當然,利潤應該遠比不上紡織。
但不管是紡織廠,還是鋼鐵廠,建設周期都非常長。
1860年1月30日,鋼鐵廠甚至都未必能開工生產。
而紡織廠,最多也是剛剛投產不久。
兩個最大的工廠一個還沒有開工,一個剛剛開始賺錢,就要求分紅三百萬兩。
也就是說,整個九江經濟實驗區在這之前,要盈利600萬兩。
這又如何可能?
伯克爵士道:“這也是蘇曳答應過的,試驗區投產一年之內,就分紅三百萬兩。”
沈葆楨道:“但是生產是需要爬坡期的,投產一開始,不管是產量,還是質量,肯定都是不足的,需要一定時間之后,才會進入穩定期。而貴方要求的期限內,我們的紡織廠剛剛開始生產不久,我們的黃包車生產出來的數量,也極為稀少,根本達不到六百萬兩銀子的利潤。”
伯克爵士道:“那就是貴方的問題了,反正蘇曳侯爵是親口答應過的。”
另外一個財團負責人道:“蘇曳爵士,談判是相互的。你為了盡快投入生產,提出了一系列苛刻的要求,甚至細致到某一個機器,必須在某一時期之前送到九江,并且調試完畢,晚了哪怕一天,我們就需要賠償一筆巨額的金錢。如果我剛才沒有數錯的話,你們提出的相關要求,就有足足八十九項之多。我們全部都答應了,而我們最后之要求一項,你們卻不同意?這樣看來,貴方根本就不尊重我們,這不是一個平等的談判。”
“蘇曳爵士,您對我們要求這么多,而對我們這最后一項要求,卻表示得如此漠視,這讓我們非常失望。”
包令爵士道:“我有另外一個方案,如果在1860年1月30日之前,蘇曳閣下不能向我們分紅三百萬兩,就需要賠付給我們2的股份,變成我們占股51,貴方占股49。當然了,蘇曳爵士依舊是整個經濟試驗區無可爭議的最高權力者。”
伯克爵士道:“說來,我們更想要的青霉素和燈泡的專利權。但包令爵士的這個提議,我們也能夠接受。”
“另外,這三百萬分紅,必須是這些工廠產生的合法利潤,不可以是其他任何方式得來的銀子。不可能是蘇曳爵士你找其他人借來三百萬兩銀子交給我們,這是沒有用的。我們擁有最專業的會計師,會長期進駐在九江經濟實驗區,會對每一份收入進行嚴格的審核。”
所有人恍然大悟,英國人原來在這里等著啊,之前那些條件答應得那么痛快。
就是為了讓蘇曳答應這最后的條件。
“蘇曳侯爵,這是我們的最后底線,不可商量!當然這也是您的口頭禪,您已經不知道對我們說了多少次,現在我們也對您這樣說。”
“兩個條件,要么2股份,要么青霉素和燈泡專利,您必須答應一個。”
“接下來時間交給你們了,我們等待您的通知!”
接下來,英方幾十人集體退場。
表示這最后一項,不可商量。
接下來,蘇曳一方進行了閉門會議。
對于很多數字,沈葆楨、白巖、白飛飛、胡雪巖等人都爛熟于心了。
機器什么時候運來,原材料什么時候運來,什么時候投產。
大致產量會是多少?
最大利潤是多少。
等等等,完全是能夠結算出來的。
他們計算了一遍又一遍,發現在1860年1月30日之前,怎么都不可能有600萬兩銀子的利潤的。
就算把生產出來的東西,全部賣出去了,而且全部得到了利潤,損耗也在最低限度。
依舊賺不到六百萬兩。
“我計算了一遍又一遍,就算一切達到最順利,最完美的狀態,都不可能有六百萬兩的利潤,最多只有一百三十萬兩左右。”
這個數字,白飛飛算了很多遍,胡雪巖也算了很多遍。
蘇曳也算了很多遍,都是差不多的結果。
“我們算得出來,英國人也算得出來。”沈葆楨道:“所以他們狼子野心,在答應我們之前那些條件的時候,就已經在這里等著我們了。”
“要么百分之二的股份,要么青霉素和燈泡的專利權,他們志在必得。”
在蘇曳看來,這其實算不得什么狼子野心,也只是正常的商業行為而已。
后世,更加離譜,更加激烈的對賭協議都有。
蘇曳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會答應他們的。”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驚詫。
為何啊?明明知道是陷阱?還要跳下去?
蘇曳道:“對于他們這個最后的殺手锏,我一點都不意外。”
白飛飛道:“這是要正常的利潤,正常的分成,不可能直接從外面拿來銀子補足的,整個試驗區有40的管理成員,都是他們派來的,所以在利潤方面,我們是動不了手腳的。”
“當然動不了手腳,我們也不會動手腳。”蘇曳道:“想要長期合作,制度和透明,公正公平,非常重要。”
“如果是正常的經營,肯定是不會有六百萬兩銀子的利潤的,算到死都不會超過一百五十萬兩。但是……根據我的經營方式,到那個時候肯定會有六百萬兩,甚至會超過不少。”
眾人驚訝。
這就是正常的商品交易,明明只有一百二十萬兩的利潤,怎么也變不到六百萬兩啊?
蘇曳竟然誰會超過六百萬兩?
這該如何做到?
但是,整個計劃都是蘇曳主導的。
只要他說出口,那就代表他胸有成竹了。
蘇曳道:“先不要答應他們,晾他們幾天,然后再進行最后的談判,再簽這個對賭協議,免得我們答應得太痛快,反而讓他們起了疑心。”
于是,雙方的談判,再一次擱置了下來。
蘇曳派人前往試探,要求把第一次分紅日期修改到1860年9月30日。
但是對方拒絕了。
并且表示,這是他們最后的讓步了,如果蘇曳不答應的話,他們就直接返回上海了,等到蘇曳什么時候表現出誠意,他們什么時候再回來。
于是,這場漫長的談判,就卡在這最后關口。
而就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密使,吏部侍郎,軍機處學習行走匡源,到達了九江,秘密接見了蘇曳。
“有圣諭!”
蘇曳行禮道:“臣恭請圣安。”
“圣躬安。”
匡源道:“皇上讓我問你,蘇曳你上任江西巡撫許久,不好好呆在南昌處理政務,不好好練兵,到處竄訪做什么?”
蘇曳道:“為了辦工廠,向兄弟省份收購原材料。”
匡源不由得一愕,你蘇曳這么光棍的嗎?絲毫都不掩飾?
匡源又問道:“你長期呆在九江,也不去江西巡撫衙門,那你還要這個江西巡撫做什么?”
蘇曳道:“臣一心辦工廠,為國為民。”
匡源道:“蘇曳,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這是把政務和軍務,全部丟給胡林翼了?自己一門心思辦工廠了?”
蘇曳道:“每隔十天半個月,布政使胡林翼都會把相關公務遞交給我,讓我做決定,所以我也不算完全甩手。”
匡源道:“蘇曳,皇上問你,軍隊休整得差不多了嗎?能不能在年內擴大戰果?江南大營和春奏請皇帝,想要邀請你從長江出擊,幫助江南大營一起攻打鎮江。”
接著,匡源嚴肅道:“你只需告訴我,能還是不能?”
這個時候,蘇曳完全可以回答說能。
因為這個年內,最后的期限就是年底。
而年底之內,英國人肯定已經開戰了,清廷根本就顧不上去攻打鎮江什么了。
但蘇曳給自己的定位是言出必行,說出來的任何話,都要兌現。
而不是口蜜腹劍的奸臣。
沉默良久,蘇曳道:“不能!”
匡源冷道:“蘇曳,你可知道你這個回答一上去,會是何等后果?皇上對你是不一樣的,但皇上的容忍力也是有限的。”
“蘇曳大人,你聰明絕頂,難道不知道所謂辦工廠,會帶來人心激蕩嗎?會使得規矩敗壞嗎?”匡源道。
他算是說得很隱晦了。
這個世界,權力是擁有排他效應的。
在皇帝還有很多朝臣看來,金錢只是權力的附屬品。
一旦到處大辦工廠,那豈不是會對皇權發生動蕩?
匡源道:“所有皇上的心思,難道你真的不懂嗎?”
蘇曳當然懂,并且也做好了絕對的準備。
所有,他之前每一步,都要走得如此之緊。
一步扣一步,一旦錯過某個節點,他的整個計劃都不可能成功。
考文武雙解元,練新軍,揚州大捷,和英國人談判,收服江西,成為江西巡撫。
就是為了在九江辦工廠,就是為了工業救國。
而且要卡在英國人發動戰爭的期間,把這件大事徹底搞定。
時間早了也不行,晚了也不行。
在決定大辦工廠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他和皇帝之間的蜜月期結束了。
匡源道:“這些誅心之言,且不去說它。皇上只關心一個問題,你年內能不能對發逆用兵,能不能擴大戰果?如果你回答能,那這一關你就算是過了。如果你回答不能,那你蘇曳這一關就過不了,皇上那邊會很不高興,后果就會很嚴重。”
“蘇曳大人,建功立業不易,你走到這一天也不易,所以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回答這個問題。”
“能,還是不能?”
蘇曳道:“我完全可以回答能,但實際上是不能!”
匡源道:“給一個理由,辦工廠肯定不能作為理由的。”
蘇曳道:“我寫了一份折子,麻煩大人幫我遞給皇上,這里面充分說明了,我為何不能在年內出兵攻打發逆的理由。”
說罷,蘇曳把這份奏章雙手奉上。
匡源道:“我可以轉交給皇上,但本官能問一句,為何嗎?”
蘇曳道:“因為葉名琛一味強硬,徹底激怒了英國人,所以洋夷很可能對我大清動兵,發動戰爭,這一戰可能會非常兇險。為了以防萬一,屆時我的新軍,要想辦法保護京師,對抗洋夷。這等關鍵時刻,不好再開啟戰端。”
“哈哈哈……”匡源冷笑道:“蘇曳,你這個理由比辦工廠還要荒謬。你可知道,英國人在廣州的軍隊,都全部退走了。你可知道不久之前,英夷使者剛剛在朝堂上狼狽而走,甚至連威脅之言都不敢放,之前的囂張氣焰都完全不見了。”
接著,匡源道:“蘇曳,聽說你納了沈葆楨之女為妾,而且大辦特辦,邀請了幾千名賓客,湖北、江西官員,悉數到場?”
蘇曳道:“同僚抬愛,蘇某汗顏。”
接著,蘇曳道:“請大人務必幫我轉告皇上,不是我蘇曳對發逆不動兵,實在是要防備英國人,我的新軍不敢動,也不能動,未來保衛京師之責,重于泰山。”
匡源道:“言盡于此,蘇曳大人不抓住時機,那也休要怪我了。”
接下來,匡源去接見了沈葆楨。
言語就更加嚴厲了。
于公于私,都很嚴厲。
“幼丹兄,你真的連仕林的名聲都不要了嗎?竟然把女兒嫁給他人做妾?當日你落魄的時候,林則徐大人依舊把千金嫁給你為妻。而你如今貴為九江知府,卻嫁女為妾?漢人讀書人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這匡源思想保守,君子之氣濃烈。
對于沈葆楨這等諂媚之舉,萬分鄙夷。
皇帝密使匡源在九江呆了三天,然后便去了南昌。
在南昌呆了三天,又返回九江,沿著長江,乘船去了武昌。
“皇上問你,年內能不能對發逆用兵,擴大戰果?”匡源問曾國藩。
曾國藩道:“難,在江西一戰,我們損兵折將太多,需要休養生息。”
匡源道:“如今發逆內斗,元氣大傷,正是千載難逢的戰機,為何要白白坐失?你們去攻打安慶,蘇曳聯合江南大營攻打鎮江,完全可以一舉拿下,在最短時間內,徹底剿滅發逆,收復南京?為何不做?”
曾國藩道:“天使有所不知,發逆雖然經歷內亂,如今石達開和洪秀全正在爭權。如果我們出兵,反而會促使二人團結。我們坐視,二人反而可能分裂。”
匡源道:“那你給我一個準確的時期,究竟何時準備攻打安慶?”
曾國藩想了一會兒道:“兩年之內。”
這個回答讓匡源氣極反笑,道:“曾大人,你和蘇曳倒是很有默契啊。聽說你把湖北全省的棉花都賣給蘇曳了?”
曾國藩見到對方這個語氣,頓時寒聲道:“怎么?不可以嗎?”
匡源是聽說過曾國藩脾氣的,一時間被噎住了。
曾國藩道:“請問天使,我湖北境內的棉花,難道還規定不能賣給誰嗎?”
匡源道:“那蘇曳把江西所有的政務和軍務全部交給胡林翼,也完全正常咯?”
曾國藩怒道:“匡大人這話何意?蘇曳是江西巡撫,胡林翼是江西布政使。江西的政務,我憑什么要知道?我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一時間,匡源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直接拱手道:“曾大人,好自為之吧。”
曾國藩道:“我倒是要勸匡大人好自為之,凡事多想想透徹了,別忠心辦了壞事。”
然后,兩個人不歡而散。
匡源怒氣沖離開武昌,直接返京!
十日之后!
匡源一路輾轉水路到了通州,折返回京面圣。
三希堂內!
皇帝道:“蘇曳怎么說?”
匡源道:“他說,竄訪諸省,是為了辦工廠,是為了購買原材料。”
皇帝道:“誰問你這個了?朕是問你,朕讓他今年之內出兵攻打發逆,擴大戰果,他怎么說?”
這其實算是皇帝對蘇曳的最后通牒了。
如果蘇曳奉旨,那皇帝就能容忍他之前的種種舉動。
畢竟對于皇帝來說,能打最重要,能消滅發逆最重要。
匡源道:“蘇曳說年內不能出兵攻打發逆。”
皇帝臉色一變,道:“他,他真是這么說的?”
這,這就相當于公然抗旨了啊?
皇帝雖然只是問你能不能,但實際上是命令。
你蘇曳聰明絕頂,難道不知道這是朕對你的最后容忍,最后通牒嗎?
你依舊執迷不悟?
皇帝寒聲道:“他可有說什么原因了嗎?”
匡源道:“他說葉名琛等人一再激怒英夷,所以英國人會怒而興兵,屆時京師有危,他蘇曳的新軍要保衛軍師,保衛皇上,所以不能開啟戰端,不能攻打發逆!”
“這是蘇曳給皇上的奏章。”
皇帝一把接過,隨手看了一眼。
又是老生常談,說什么何桂清,葉名琛對英國人太強硬,只怕會引發戰爭之類的話。
而且,這份奏章的口氣還很嚴厲,隱隱間指責朝廷外交的不專業。
甚至皇帝都覺得自己受到了蘇曳的指責。
“朕不需要……”皇帝猛地厲聲道。
直接把蘇曳的奏章狠狠扔出去。
“告訴他蘇曳,朕不需要!”
“他這是什么意思?詛咒朕、詛咒朝廷嗎?”
“什么意思?洋夷來攻打大清,朕的京師都保不住了嗎?朕的皇位都保不住了嗎?”
“還需要他這個擎天玉柱來保衛嗎?”
“他也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了。”
“當日英國人已經出兵了,被他勸退了,朕已經表彰過他的功勞了。現在葉名琛、何桂清對英國人強硬,逼退英國人在廣州的軍隊,把他功勞比下去了,這就不滿意了?這就妒忌了?心胸何等狹窄?”
之前皇帝這些話都隱藏在心里,為了蘇曳的體面,盡管這樣想,卻從未說出口。
但是今日憤怒之下,全部噴薄而出。
蘇曳那句保衛京師的話,徹底激怒了皇帝。
在皇帝看來,這就是詛咒。
皇帝這一番怒吼,很多人都聽到了,很快就會傳遍朝廷。
屆時,誰都會知道,皇帝和蘇曳之間君臣最后的體面,也沒有了。
接著,皇帝問道:“那沈葆楨嫁女給蘇曳為妾,又怎么回事?”
匡源道:“蘇曳辦工廠,銀根斷了,所以納妾之事,大半特辦,請客幾千人,借機斂財。”
“哈哈哈哈哈……”皇帝大笑道:“好啊,好啊,沈葆楨對蘇曳還真是忠心啊。為了給他斂財,不許丟掉自己的顏面,把女兒嫁給蘇曳為妾?蘇曳就這么大的前途嗎?讓沈葆楨這么不顧一切追隨?他大概是忘記了,他的前途是朕給的,不是蘇曳給的。”
“曾國藩呢?”皇帝又問道:“朕讓他出兵安慶,他又怎么說?”
匡源道:“曾國藩說江西一戰,損兵折將太多,需要休養,兩年之后,才能攻打安慶。”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道:“好,好,好,都糊弄朕,都把朕當成三歲小兒。”
“杭州織造、蘇州織造來告狀,說曾國藩和蘇曳勾結,打破慣例,不把湖北的棉花賣給他們,反而賣給蘇曳,這一點曾國藩可有話說?”皇帝問道。
匡源道:“曾國藩直接說,難道不可以賣給蘇曳嗎?另外蘇曳把政務和軍務全部交給胡林翼,臣也問了曾國藩。他說自己是湖北巡撫,手伸不到那么長,干涉不到江西。”
皇帝道:“好啊,這是公然勾結了啊。可笑在蘇曳離京的時候,朕還反復告訴他,別要內斗得太難看,不要失了體面,如此看來,朕倒是多慮了啊。這是在給朕演雙簧啊,雙方早就勾結在一起了啊,難怪拿下江西那么順利,難怪湘軍損兵折將這么多,最后完全成全了蘇曳啊。”
此時皇帝心中滿是陰謀論了。
“好啊,好啊,如此不忠不孝之臣,那也就休怪朕不義了。”
廣州城內。
此時的葉名琛,已經陷入了絕對的不安之中。
在外交事務上,他雖然愚笨,但畢竟也是在一線,有著敏銳的嗅覺。
當時蘇曳讓英國人無條件退兵之后,他又是妒忌,又是痛恨,覺得這英國人真是紙老虎了。
接下來,他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才保住了署理兩廣總督的職位。
為了保住權勢,為了去掉署理二字。
他只能拼命了。他必須立功,而且必須表現得比蘇曳更加強硬。
所以發現了亞羅號商船過期,上面的人員過期之后,大喜過望,立刻扣押船只,扣押人員。
英國人過來交涉,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豬玀,當時的葉名琛是猶豫的。
要不要抓捕,要不要扣押。
但一咬牙,一閉眼,把對方外交人員和武官,全部扣押了,而且強硬提出,英方必須把廣州的駐軍全部退出。
這種強硬,完全是表現給皇帝看的,他自己是不敢抱有希望的。
結果沒有想到,英方真的把廣州領事館的人員,還有相關駐軍都退走了。
那個時候,葉名琛更是狂喜,又帶著不安。
但是也不耽誤他向朝廷報捷,終于去掉了署理二字,還換來了爵位,雙眼花翎。
他驚喜之下,心中更是不安。
于是,大量派遣密探去香港,得來的消息越來越可怕。
得知英方正在不斷從各個殖民地,甚至本土調兵。
于是,葉名琛也拼命增兵,從兩廣各處,調派兵馬駐守廣州。
對于戰爭風險,葉名琛其實是知道的,甚至曾國藩也能嗅到。
但就是朝廷不知道。
葉名琛當然更不敢告訴朝廷,只能不斷報捷。
十天半個月,就報捷一次,說自己在外交上又獲得了勝利,說洋夷又怎么怎么退讓了。
他實在沒有辦法啊,因為皇帝那邊三日一問,五日一大問。
葉名琛只能報捷,他被架在火上烤了,根本不下來,抱薪救火也沒有辦法。
這段時間,他的密探來報,英軍集結的軍隊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了。
葉名琛內心惶恐,只能天天去拜佛,天天去問大師,是兇是吉。
內心祈禱,英國人只是裝腔作勢,不是真的要打。
另外,他繼續增兵廣州。
這點倒是和歷史上不一樣了,此時廣州城內的守軍,已經有好幾萬之眾。
珠江上的炮艦,也越來越多。
朝廷那邊還在為英夷使者狼狽退走彈冠相慶之時,葉名琛這邊晝夜難安了。
終于……
十月十五日!
英國的艦隊,氣勢洶洶,闖入了珠江。
沒有任何警告,直接對江面上清廷的炮艦開火。
短短片刻,全殲了清廷在珠江的所有戰船。
然后,長驅直入,直接炮轟廣州。
“總督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洋夷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葉名琛顫抖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又不聾,早已經聽到了啊。
然后,他第一時間又跑去山上,求神佛保佑。
抽得一個上上簽后,加上廣州城內有幾萬守軍,覺得這一戰未必沒得打。
洋夷最多也就幾千軍隊了不起了。
然后,他這位總督表現英勇,上城頭親自督戰。
英軍戰艦,無數火炮,對著廣州城墻狂轟濫炸。
在炮火之中。
英法聯軍,超過八千人,在廣州登陸。
次日!
準確說,僅僅幾個時辰。
廣州城破,守軍傷亡無數。
英法聯軍八千人,殺入廣州,占領廣州。
葉名琛化妝逃跑失敗,被英軍抓捕。
第二次鴉片戰爭,也就是英人口中的亞羅號戰爭,正式爆發!
注:一萬多字大章送上,寫了近六個小時,餓得血糖低,我去吃飯了。
恩公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