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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太醫,叫太醫!”
整個三希堂內,響徹著王承貴的尖叫聲。
但如果是一個成熟皇帝下的總管太監,應該靜悄悄地找太醫,而不是弄得滿城風雨。
但是這個皇帝,就是喜歡這種浮于表面的情緒關愛,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表達對皇帝的關心。
所以導致太監和大臣們都表現得過火。
一個多時辰后,在太醫的施針之后,皇帝幽幽地醒了過來。
而此時,肅順等重臣已經簇擁在皇帝的身邊了。
“諸位大人,皇上沒事,就是一下子氣急攻心而已。”太醫道。
皇帝揮了揮手,幾個太醫退了下去。
太監王承貴端來了參湯,皇帝喝了一口,臉色稍稍紅潤了些許。
所有人都知道,這大概是這些年來最大的執政危機了。
哪怕發逆攻陷了南京,哪怕洋夷要攻打天津,都不及這一次。
因為那都顛覆不了皇權,而這一次,是真的對朝廷的權力產生了巨大的顛覆。
南方七省,另立秩序了。
還有比這更加恐怖的事情嗎?
蘇曳是怎么做到的啊?王有齡,田雨公,曾國藩,徐有壬等人為何要上他的賊船啊。
這是瘋了嗎?
這件事情往嚴重的說,就是分裂朝廷,你們怎么敢啊?
皇帝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道:“朝廷能否出兵江西,直接拿下蘇曳,摧毀他的那些工廠?”
在場所有重臣沉默。
出兵?
怎么出兵?
現在蘇曳周圍,都是盟友了,你讓誰出兵?
南方最能打的幾個人,徐有壬,王有齡,曾國藩,現在都是南方七省盟約之一。
你讓榮祿出兵嗎?你讓桂良出兵嗎?
就算你集結了六七萬大軍去攻打江西,那朝廷這邊就要宣布蘇曳為叛逆。
這太突然了。
朝廷和蘇曳雖然鬧翻了,但是卻還沒有失去體面。
蘇曳表面上還敬著朝廷,也沒有公開抗旨過。而朝廷這邊,也口口聲聲蘇曳勞苦功高。
你忽然直接把蘇曳定為叛逆,天下民眾受不了這個沖擊的。
蘇曳是功臣,是英雄。
就算要否定他,是需要漫長的政治鋪墊的。
匡源道:“就算發兵攻打江西,一定要先把蘇曳定為叛逆,但這需要強大的政治名義,否則會非常被動。”
匡源說得算是非常保守客氣的了。
如果這個時候,朝廷直接昭告停下,說蘇曳是叛逆。
下旨當然容易。
但是萬一南方七省那邊直接說,蘇曳大人不是叛逆,是忠臣,是大清的功臣。
那怎么辦?
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人家七省結盟了。
屆時,你朝廷再一次昭告天下,南方七省巡撫都是叛逆嗎?
那啥也不用做了,就等著南北分裂吧。
這個時候,你敢宣布蘇曳為叛逆,南方七省那邊可能就會喊出朝中有奸臣,蒙蔽圣上,我們南方七省,誅奸臣清君側。
“這個時候,不能激化矛盾。”鄭親王端華道:“要留有政治余地,否則只怕真的會把七省徹底推到蘇曳那邊,要給他們含糊的空間,然后分而治之。”
皇帝道:“那就撤掉一兩個巡撫,殺雞儆猴!”
肅順道:“撤掉誰呢?”
皇帝咬牙切齒道:“田雨公,王有齡,徐有壬,隨便。”
對這三個人,皇帝痛恨至極。
王有齡,伱不是蘇曳政敵嗎?怎么跑著蘇曳那邊去了?
田雨公,你是朕的孤臣,也跟著蘇曳攪合到一起了。
奸臣,奸臣!逆臣!
載垣道:“田雨公,剛剛廈門教案中立下大功,傳頌天下,這個時候罷免他的職位,很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道:“那就把徐有壬調到京城升官。”
杜翰道:“那樣的話,發逆再攻蘇州呢?”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這種事情能發生嗎?
當然能,而且很有可能。屆時不是蘇州是否危急的事情了,而是徐有壬有一百個理由不進京。
而且還有一個更嚇人的可能性,再一次出現劫殺欽差。
朝廷這邊罷免徐有壬,或者王有齡,總要派遣新的巡撫吧。
那如果這個新的巡撫,半路上遭到發逆的劫殺呢?
此一時,彼一時了。
在南方七省盟約之前,朝廷罷免沈葆楨,派新的巡撫去江西,蘇曳是絕對不能劫殺欽差的,否則那就是公開叛逆。
因為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蘇曳殺的。
只要蘇曳公開叛逆,那政治名譽就破產了。
天下群而攻之。
但如果是浙江巡撫,或者江蘇巡撫,新的巡撫被劫殺了。
那罪名就落在王有齡,或者徐有壬頭上了。
甚至更恐怖的話,南方七省巡撫互保。
朝廷不管派誰來,蘇曳都負責弄死。
并且,所有的后果,七省共同承擔。所有叛逆之名,七省共同承擔。
朝廷能夠擔當蘇曳叛逆的結果,能夠承擔七省叛逆嗎?
那樣的結局,依舊是南北分裂。
杜翰道:“就怕他們之間有密約,七省巡撫也互保,誰敢來搶位,就殺誰。”
其實,沒有這個密約。
但是在朝廷眼中,完全可能會有。
匡源道:“而且接下來一個多月,南方七省共同軍事演練,船只三百艘,軍隊三萬人,這是最危險的時刻。”
杜翰道:“我們需要把敵人想到最壞,這個時候如果我們派兵南下,如果有軍事行動,那蘇曳直接激化矛盾,演變南北內戰,直接把南方七省拉上戰車,逼迫他們徹底反抗朝廷。”
皇帝嘶聲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蘇曳這個叛逆得逞嗎?”
杜翰道:“接下來,耆齡率兵前往江西一事,把沈葆楨調離江西一事,都要延后了。”
這個時候,耆齡真的率領兩萬大軍南下,迎面撞上南方七省軍事演練,怎么辦?
一旦直接爆發軍事沖突。
那可能直接把南方七省徹底推到蘇曳的懷中。
肅順道:“皇帝,現在最最重要的情形,就是確定這七省盟約的牢靠程度。”
杜翰道:“對!我們原本只對付蘇曳一個人,朝廷大義,他扛不住,而且他也不能公開叛逆。而現在他把七省當成了護城河,當成了他的城墻。我們必須把他這個城墻拆掉,然后再對付他。”
皇帝道:“你有何計策?”
杜翰道:“試探,并且一桃殺三士!”
皇帝道:“說說看。”
杜翰道:“皇上先下旨,免去桂良大人兩江總督之職,讓這個職位空出來。然后用這個職位,去試探、分化南方三省!”
匡源道:“對,曾國藩對這個兩江總督志在必得。朝廷可以遣使南下,先對曾國藩、徐有壬、王有齡進行試探,只要對朝廷忠心,就可以擔任這個職位。”
杜翰道:“甚至不需要他們宣布退出七省盟約,只要奏請朝廷派遣一個欽差大臣,去主導南方經濟合作體就可以。”
肅順道:“索性成立南方通商衙門,專門派遣一個欽差大臣。變被動為主動,我們去主導這個南方經濟合作體,奪取權力。”
杜翰道:“如此一來,他們答應效忠朝廷的大臣也不算背信棄義,沒有背棄七省盟約,他們也沒有心理負擔。”
不得不說,皇帝身邊的頂級政客在這方面,還是非常老練的。
短短時間,立刻拿出了最穩妥的處置方案。
“行,就這么辦。”皇帝道。
肅順道:“還有一件事情,明日就要大朝會了,對南方七省盟約,如何表態?”
是啊。
是否定?還是肯定?又或者是低調處理?
都很難。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暗中拆解七省盟約,朝廷派遣欽差大臣,直接主導南方經濟合作體,奪走大權,從內部瓦解。
但那樣的話,就不能先否定南方經濟合作體。
杜翰道:“而且,他們的政治大義太高了,朝廷若是否定的話,只怕會被群而攻之。”
南方七省盟約的成立理由,保護長江航道,保護南方七省民眾不被洋人傳教迫害,讓廈門教案不再重演。
這潛臺詞是什么?
朝廷簽了喪權辱國的條約,害得無數商人的利益受損,害得無數百姓受到迫害。
而天津條約里面涉及的內容,大多關乎南方七省。
你朝廷保護不了南方的百姓,我們締結盟約自保還不行嗎?
那肯定這七省盟約也是不行。萬一未來要否定的話?怎么辦?
幾個重臣嘆息,蘇曳這一招太狠了,太毒了。
直接打在了朝廷的七寸上了。
天津條約總是你朝廷派人簽的吧。
廈門慘案的源頭,就是朝廷簽定的《南京條約》吧。
朝廷無能,逼迫我們只能自保。
而且,可以想象的是幾乎所有南方商人,都會站在蘇曳這邊。
因為,他們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旦天津條約正式生效,那無數的洋人商品潮水一般涌入進來,而且還不需要納稅,誰打得過?
屆時,會有多少商人破產?
而且南方經濟共同體規定了,七省之間的定死了一個稅率,更加適合商品流通。
當然,有受益者,自然也就有受害者。
那就是中低層官僚,靠著亂收厘金發財的官僚。
但是,他們的反抗是有延后性的。
肅順道:“冷處理,不贊同,不否定,不討論。”
杜翰道:“暗中下令任何官員,不得談論任何關于南方七省盟約一事,也不得談論南方經濟合作體一事。”
接下來,朝廷就下了禁口令。
但,越是不讓討論,就越是討論得厲害。
朝野之間,都議論紛紛。
而且絕大多數人意見,都是夸贊。
“我瞧就好得很,聽說廈門教案慘得很,那群洋人傳教士拐走了幾千名孩童,帶到洋人教堂里面做妖法,要煉丹什么的,一天要死幾十上百個。”
“可不是嗎?廈門那邊,家家戶戶都丟孩子。”
“還不止這些,這些洋人傳教士還練采陰補陽,不知道弄死了多少女人。”
“有人去洋人教堂旁邊挖地,一鋤頭下去你猜怎么著?全部都是骨頭啊,埋了幾千具尸體都不止。”
“還不止這樣,隔著洋人教堂幾十里地的人要挖井,一開始冒出來的還是水,到后面冒出來的,就全部都是血了。”
這真不是蘇曳派人傳播的。
但民間就是這樣,越傳越離譜,越傳越驚悚。
“總之,誰要是敢讓傳教士進京城,我直接拿起刀子,第一個沖進洋人教堂拼命。”
“算我一個,算我一個,我可不想娃和媳婦被洋人抓到教堂里面禍害了。”
“朝廷里面有奸臣啊,簽訂了天津條約,讓越來越多的洋人到我大清地面上開教堂,這還了得。”
“蘇曳大帥好樣的!”
這些輿論當然都不敢匯報給皇帝,但是肅順和杜翰等人卻知道得清清楚楚,心中頓時覺得更加不妙。
蘇曳這個政治大義找得太好了,而且時間也太巧了。
剛好是廈門教案之后,天津條約之后。
大沽口之敗,實在是對朝廷的威嚴損害太大了。
接下來,朝廷很快有了動作。
內閣大學士桂良,擔任禮部尚書,專注負責外交事務。不宜再兼兩江總督一職,所以暫先免去。
然后,朝廷派遣密使南下,先到了武昌,拜會了曾國藩。
皇帝和朝廷都覺得,這個七省盟約,最大的突破口就是在曾國藩。
他代表了三個省。
只要曾國藩轉變了立場,那七省盟約就不攻自破。
而且蘇曳的九江,完全在湘軍的包圍之中,只要曾國藩配合,朝廷滅掉蘇曳就輕而易舉。
這一次朝廷密使的級別就很高了,皇叔惠親王綿愉。
綿愉先是大大夸獎了曾國藩,說他是朝廷在南方的擎天玉柱。
接下來,說皇帝對曾國藩何等器重。
述說在收復廬州之戰中,曾國藩軍隊何等勇猛等等。
中途,半個字都沒有提到蘇曳。
接著,綿愉道:“滌生啊,桂良做了禮部尚書,所以主動請辭了兩江總督兼五口通商大臣,但這個位置至關重要,不可一日卻之,你有什么看法?”
曾國藩道:“此事朝廷自有打算,下官不敢枉論。”
綿愉道:“朝廷的意思,想要讓你來做這個兩江總督。”
曾國藩內心冷笑,早干嘛去了?
當時何桂清死了之后,這個位置就應該給我。
如果當時給我,我身負皇恩,怎么可能跟著蘇曳加入這七省盟約。
結果現在倒好,你們朝廷被蘇曳打痛了,現在肯把兩江總督給我?
晚了!
而且你們朝廷把我曾國藩當成了什么?青樓里面的娼妓嗎?
給我一個兩江總督,我立刻就出賣蘇曳?
真是可笑之至。
頓時間,曾國藩連連推辭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我才疏學淺,萬萬不可擔此大任。”
綿愉道:“滌生萬萬不可妄自菲薄,論資歷,論德行,論才華,你都當仁不讓!”
按照朝廷的意思,是先提條件,再給兩江總督。
但綿愉覺得這完全不可行,你把別人的尊嚴當成了什么?
所以,先直接封官許愿,再談條件。
結果,人家直接就拒絕了。
曾國藩斬釘截鐵道:“惠親王,此事萬萬不行,下官實在不敢受命。”
綿愉心中不快,道:“那曾滌生你推薦一個人。”
曾國藩道:“此乃朝廷大事,請朝堂諸公斟酌。”
綿愉道:“徐有壬和王有齡二人,你推薦一個。”
曾國藩一愕,這般圖窮匕見嗎?
但是,他心緒也是復雜。
他對兩江總督的迫切之心,確實難以言表。但是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萬萬不能接,否則名聲會徹底壞掉。
所以對他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先讓桂良兼著,日后等到時機合適了,再給他曾國藩。
但是現在綿愉說要給徐有壬和王有齡,他心中又是不舒服的。
他曾國藩近十年前,就是侍郎了。
而徐有壬不久之前,還只是布政使而已,此時一下子就升到兩江總督。
當然了,徐有壬資歷也是足夠老的,而且也是進士出身,年紀也足夠大了,做這個兩江總督勉強可以。
但是王有齡連秀才都不是,捐官出身,甚至在幾年前才真正進入官場。
如果讓他做了兩江總督?那真是讓人不忿的。
當然,曾國藩這些心思僅僅只是一閃而過。
綿愉繼續道:“這兩人,如果硬要讓你推舉一個,你推薦誰呢?”
曾國藩道:“惠親王就不要為難我了,這二位才華德行都遠超于我,不管是誰,下官都心悅誠服。”
不管曾國藩如何想,但是都沒有讓朝廷得到想要的東西。
朝廷試圖在他這里撬開一道縫隙,完全無功而返。
接下來,綿愉去見了徐有壬。
整個過程中,徐有壬完全面無表情,而且一直在抽煙。
這個態度,可是比曾國藩惡劣得多。
就在煙霧繚繞中,綿愉說完了,他一個人整整說了一刻鐘。
從頭到尾,徐有壬都沒有回答一個字。
“讓我在曾國藩和王有齡之間推薦一個擔任兩江總督?”徐有壬問道。
綿愉道:“是的。”
徐有壬道:“我可以推薦其他人嗎?”
綿愉道:“毛遂自薦,也是可以的。”
徐有壬道:“我推薦蘇曳大人,擔任這個兩江總督。”
這話一出,綿愉臉色立刻變了。
這徐有壬,當真是要和朝廷對抗到底嗎?你難道不知道我來的目的嗎?
綿愉冷道:“鈞卿,何以至此?你這般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皇上嗎?”
徐有壬緩緩道:“惠親王,你知道當時蘇州之戰情形嗎?”
綿愉道:“蘇曳關鍵時刻出兵,挽救了你全家的性命。但這也能讓你公私不分嗎?你讀的圣賢書呢?”
徐有壬道:“不,不是這個。當日發逆攻城之時,我沒有想過贏,也沒有想過能守住。在城墻被炸開那一霎那,蘇曳出兵,我也覺得他這是在找死。我兒子徐震翼是讀書人,根本不會作戰,我也把他逼上戰場,最終死于發逆之手。臨戰之前,我給妻妾都發放了砒霜和匕首,城破的時候自殺。”
“當然,最終蘇州城沒有破,我們全家人都茍活了下來。倒不是要記住誰的恩情,而是因為我隨時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多活一天,都仿佛是賺來的。”
徐有壬說這話的時候,非常平淡。
但是卻說明了一切,我徐有壬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另外,我全家都準備和蘇州城共存亡了,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皇上?
綿愉道:“你就不擔心身后之名嗎?”
徐有壬道:“想過了,就算我們傾覆完蛋了,十年內之名,或許是臭的。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我們應該還是會有好名聲的。”
接下來,完全不必談了。
這話就完全證明,他會一條路走到黑。甚至連失敗傾覆的后果,都已經想好了。
一個不怕死,不怕身后名被玷污的人,你拿什么跟他談?
頓時,綿愉憤憤離去。
杭州。
惠親王綿愉和浙江巡撫王有齡見面。
“你糊涂啊,糊涂啊!”此時,綿愉也不藏著掖著了,道:“朝廷對你恩重如山,你卻做出此等之事,對得起何桂清大人,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皇上嗎?”
某種程度上,朝廷確實對王有齡恩重如山。
你連秀才都沒有考上,但是朝廷卻提拔你做了浙江巡撫。
“有齡慚愧!”王有齡躬身道。
綿愉道:“不過你放心,皇上還是器重你的。你雖然是捐官出身,但是才干德行卻超過那些飽讀詩書之人,現在兩江總督空缺了出來,朝廷想要讓你擔這個重任,如何?”
王有齡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綿愉道:“此時這等重擔,你不可推拒。這是朝廷的信任,更是為臣的責任。”
王有齡朝著北邊跪下道:“臣王有齡,萬萬不敢擔任此職!”
綿愉越發勉勵,王有齡越發磕頭,甚至是誠惶誠恐。
至此,惠親王綿愉和三人談判完畢,返回京城之中。
京城,三希堂!
“皇上,奴才這次去南方和三人談判,不能算毫無收獲。”綿愉道:“首先,曾國藩并非是完全跟蘇曳一條心,他內心對這個兩江總督是渴望的,但這個時候絕對不會接下這個官職。”
“徐有壬已經一門心思,跟著蘇曳走到黑,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在乎。”
“王有齡對蘇曳的追隨之心,也是很堅定的,但是他此時也心生惶恐,害怕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因為他是捐官出身,本就自卑。”
皇帝道:“所以呢?”
惠親王綿愉道:“所以,臣有一計。”
皇帝道:“怎么說?”
綿愉道:“冊封王有齡為兩江總督。”
這話一出,幾位重臣嚇了一跳。
瘋了嗎?
王有齡捐官出身且就不說了,關鍵幾年前他才正式步入官場。
甚至三年前,他只是知府而已。
匡源道:“讓王有齡擔任這個兩江總督,最不忿最憤怒的就是曾國藩了,這會離間他們之間的關系。”
杜翰道:“但是,這也會徹底激怒曾國藩。七省盟約之中,分量最重的就是曾國藩。盡管冊封王有齡為兩江總督有離間效果,但是也會讓曾國藩和朝廷徹底離心離德。”
肅順想了一會兒,道:“此事,并無不可。”
皇帝頓時朝他望去。
肅順道:“先在朝廷放風,說要在曾國藩,徐有壬,王有齡三人中挑選一人擔任兩江總督。”
“然而,惠親王在朝堂上當眾說,曾國藩和徐有壬都推舉王有齡。然而隱藏意思透露出,王有齡并沒有推舉任何人。”
“然后,皇上說既然曾國藩和徐有壬都推舉王有齡,而王有齡也沒有多少推辭,那就讓他做這個兩江總督吧。”
“如此一來,在天下人眼中,王有齡就成為了小人。別人推薦他,他卻不推薦別人,反而以最低的資歷,不知廉恥,謀求高位。”
“而后,朝廷正式宣布讓王有齡做這個兩江總督,另外派人去調查王有齡,去兩江官場詢問百官的意見,屆時王有齡肯定會拼命推辭。”
“于是,惠親王說當時在杭州的時候王有齡明明沒有推辭,明明愿意擔任這個兩江總督,這個時候卻又出來推辭,這是何意?把朝廷重任當成兒戲嗎?呵斥王有齡。”
“所以,我們一邊詆毀其名,一邊冊封他為兩江總督,將他逼入絕境”
杜翰道:“妙哉,這個時候,王有齡為了自證清白,只能請辭浙江巡撫之職。于是,蘇曳追隨者,去其一也!”
匡源道:“對,關鍵是逼王有齡主動請辭,而不是朝廷罷免。”
杜翰道:“七省巡撫中,王有齡根基最淺,完全可以作為最薄弱的地方進行攻擊。七根柱子,先拆掉一根。”
肅順道:“準確說,蘇曳只有四根柱子。田雨公,王有齡,徐有壬,沈葆楨。曾國藩一黨和蘇曳不是完全一條心。”
皇帝道:“行,那就這么辦。”
此時,朝廷諸公依舊表現出來強大的政斗之術。
惠親王南下摸底了一番后,立刻找到了七省聯盟最薄弱之處,并且給予致命一擊。
而且,這個致命一擊是無解的。
真到了那一步,王有齡唯有請辭浙江巡撫,才能保住清白和名聲。
九江!
七省巡撫正在秘議,當然只來了五個人。
湘軍的三個巡撫,派遣胡林翼作為代表。
蘇曳道:“接下來,朝廷就會對我們七省盟約最薄弱的地方,發起猛攻!”
“如果,朝廷冊封王有齡大人作為兩江總督,那會是什么結果?”
徐有壬道:“那我倒是寧愿將錯就錯,讓王有齡大人拿下這個關鍵一職。”
但是,湘軍會很不痛快。
而且,浙江巡撫這個關鍵位置會丟掉。
對于蘇曳而言,現在浙江巡撫比兩江總督還要重要。
蘇曳道:“如果朝廷說,曾國藩大人和徐有壬大人都推舉王有齡做兩江總督,而王有齡大人卻沒有推拒,那又該怎么辦?”
王有齡臉色一變。
他是捐官出身,如果朝廷真的這樣說,那他王有齡就身敗名裂了。
你有什么資格做這個兩江總督?而且曾國藩和徐有壬推舉你,你卻不推舉他們?
到那個時候,為了自證清白,只有請辭浙江巡撫。
可以說,完全是無解的。
田雨公道:“王有齡大人是我們當中最薄弱的一根柱子,我們必須要保護王大人。”
呃?!
田大人,你說話太直了。
但這個時候,王有齡不會太在意的,因為對方拳拳之心。
現在這個七省盟約,就如同一個桶。
曾國藩的湘軍系,勢力最大,不太堅定。
但是短時間內,他決定不能離開,否則就是叛徒。
王有齡最脆弱,偏偏他的浙江省最重要,一旦他這塊木板碎裂,那桶里面的水就全部流出來了。
田雨公道:“不能被動防守,朝廷一旦對王有齡大人出手,那就擋不住,所以要主動出擊!”
胡林翼面孔微微一抽搐,他現在就害怕聽到這個主動出擊。
一旦主動出擊,就代表著更加和朝廷決裂,在蘇曳的戰車上越走越遠。
到時候,想要回頭都來不及了。
蘇曳道:“對,要主動出擊。”
“屆時,請田雨公大人領銜上奏章!”
“說桂良和洋人談判,喪權辱國。說桂良在廈門教案上,勾結洋人,殘害國民,草菅人命,指鹿為馬,請皇上殺桂良!尤其點出,桂良賠款二十萬兩銀子給幾個洋人兇手。這些傳教士殘害我國民幾十人,朝廷竟然要賠錢給他們。”
“彈劾黑龍江將軍奕山和沙俄簽訂璦琿條約,割讓領土幾千里,相當于三個直隸行省,請殺奕山!”
“彈劾的同時,把這兩件事情,傳遍天下!”
“明著彈劾桂良和奕山,實則隱射皇帝,逼迫皇帝。”
“田雨公大人先上,接著王有齡大人,徐有壬大人,沈葆楨大人!”
蘇曳的話沒有說完,那就是讓七省巡撫一起上。
某種意義上。
這是七省聯盟之后的第一戰!
這同樣是致命一擊。
而且,占領了絕對的大義。
而且,這一劍直接刺向皇帝,他不得不接。
因為,這些喪權辱國之事都是皇帝暗中授意的,至少是你允許的。
胡林翼渾身哆嗦。
他無法想象,一旦七省巡撫一起上這個奏章,朝廷會何等之被動。
屆時,朝廷哪里有余力對付王有齡?
而且,王有齡也上了奏章,請殺桂良和奕山。你朝廷還會封他做兩江總督?
這不是扯淡嗎?
你這離間計,捧殺之計,就徹底瓦解了。
但是,最關鍵的一環。
七省巡撫要一起上奏章,一起發動這致命一擊。
如果曾國藩等三個湘軍巡撫不參與,那這一場政治秀也就失敗了一半。
不是七省聯盟嗎?
怎么只有四個省上啊?
你們一點都不團結啊。
田雨公道:“我同意,我愿意領銜上奏章彈劾。”
徐有壬道:“我也愿意。“
王有齡道:“我也愿意。”
沈葆楨道:“我也愿意。”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胡林翼。
胡林翼顫抖道:“我,我需要去匯報給曾大帥。這件事情太大,我無法做主。”
然后,胡林翼連夜乘船離開九江,前往武昌,匯報給了曾國藩。
曾國藩大怒。
蘇曳,這是什么意思?
原本進入這個七省盟約,就已經非常勉強了,現在又要進一步炮轟朝廷?
這是要進一步決裂,如此一來,讓他湘軍和朝廷之間,再也緩和的可能性嗎?
只能跟著他蘇曳一條路走到黑嗎?
不同意,他怎么都不會同意的!
這邊,因為曾國藩不同意。
所以,蘇曳對朝廷的攻擊,只能暫緩。
七省聯盟的第一槍,面臨著可能啞火的境地。
而這邊七省聯盟的第一擊被暫緩了,朝廷那邊的攻擊可不會結束。
朝堂之上。
皇帝再一次問起兩江總督空缺已久,不能久懸。
誰人能擔此大任?
惠親王出列說:“曾國藩和徐有壬,皆推舉王有齡。”
皇帝道:“王有齡?”
說這話的時候,他微微皺眉。
朝堂眾人,也紛紛議論。
王有齡?此人捐官出身,而且資歷淺薄,如何能夠擔此大任?
接著,皇帝道:“王有齡自己怎么說?”
惠親王道:“他只是說自己德行淺,資歷淺,其他倒也沒有說什么。”
眾人驚愕,你王有齡這般不要臉嗎?
你難道不會推薦曾國藩和徐有壬嗎?
皇帝道:“要不然,就讓王有齡試試看?”
惠親王道:“奴才在和王有齡說起這事的時候,他倒是談起在上海和洋人多次打交道一事,看上去頗有心得,仿佛對擔任這個兩江總督,也算胸有成竹!”
朝堂這邊,對七省聯盟的攻擊,不可謂不急切犀利。
甚至兩步并作一步走了。
按照這樣的步驟下去,最多不超過一個半月,王有齡唯有自動請辭一條路。
否則,就是身敗名裂。
屆時,七省盟約最薄弱的一根柱子直接被拆解。
蘇曳再一次來見曾國藩。
七省盟約之后的第一炮,必須打響。
“蘇曳大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好吧?”曾國藩道:“未來朝廷再發動攻擊,那又如何?”
“到那個時候,你又裹挾我們幾人,再一次向朝廷發出更致命的攻擊嗎?”
“這一次,我們掌握大義,向朝廷發起攻擊,能夠讓朝廷震動,瞬間陷入被動。”
“那下一次呢?這一次把牌用掉了,那下一次是不是公開謀逆?真到了那一步,我們就身敗名裂了。”
曾國藩顯得非常憤怒。
蘇曳緩緩道:“曾大人,你現在退出,皇上就能饒你嗎?朝廷就能饒你嗎?”
“當然,我們這次四省上奏請殺桂良和奕山,你湘軍三省不參加,立刻讓朝廷看出我們不團結,會立刻對你們示恩退讓,但是等到朝廷滅掉我們之后,是不是就輪到你們了?”
曾國藩道:“我們軍隊在手,發逆又未剿滅,朝廷無法對我們奈何。”
蘇曳冷笑道:“朝廷不會明著對你怎么樣?但是朝廷借洋人對付你呢?朝廷像對王有齡這樣的手段對付你呢?你擋得住嗎?”
“捫心自問,當時朝廷要消滅我長江艦隊,同等手段用在你曾國藩身上,你擋得住嗎?”
曾國藩沉默,湘軍擋不住。
歷史上,朝廷也就是用軟刀子殺人,最終徹底瓦解了湘軍。
蘇曳道:“曾大人,忘記我說的話了嗎?皇上不久就要死了!”
“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什么?”
“皇上不死,你我就沒有出路。”
“除非公開謀反,否則他永遠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力。”
“你和皇帝之間,有妥協的余地嗎?”
曾國藩又陷入了沉默。
經過這段時間打交道,蘇曳算是對曾國藩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皇帝之死!”
“但是皇帝今年才二十幾歲,正常情況下,他怎么會死?”
蘇曳道:“我們這一次炮轟朝廷,明面上是請殺桂良和奕山,但是暗地里是指皇上喪權辱國,以他的性格會怎么做?朝廷為了和我們爭大義,會怎么做?”
“需要我說得這么明白嗎?曾國藩大人。”
“墻不去推,是不會倒的!”
“人不去逼,是不會死的!”
頓時間,曾國藩猛地一震,望向了蘇曳。
他瞬間明白了。
蘇曳這一步,根本不是被動反擊,而原本就是在計劃之中。
就是趕絕皇帝的關鍵一步。
華山那一條絕路,危險至極,若不驅趕,如何會去走?
蘇曳道:“真到了那一步,真到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天,獲得利益最大的人是誰?未必是我,而是你曾國藩!”
“你湘軍擁有近四省之地,真到了那一天,你就徹底脫困了。”
“你們就算要脫身,也不是在這個時候,可以是未來的任何一個時間,但若是在這個時候脫身,那就愚蠢至極。”
曾國藩陷入了沉默。
蘇曳一點破,他立刻就明白了,開始在腦子里面推演這一步攻擊之后,朝廷的反應,皇帝的反應。
然后他發現,真就是如此!
走出這一步,皇帝和朝廷基本上真的會被逼上絕路。
而不走這一步,朝廷就會對七省聯盟各個擊破。
而一旦朝廷和皇帝走上那條絕路,那……最大的受益者,真就是他湘軍。
蘇曳道:“再說這一擊,我們掌握大義,對你曾國藩的名聲有任何損毀嗎?”
“他們不走上絕路,我們就都無出路。”
“這么清晰的事情,你曾國藩看不清楚,還在這里瞻前顧后?”
足足好一會兒,曾國藩道:“行!”
“我們做!”
至此,七省聯盟統一戰線!
此時,朝堂那邊的攻擊,醞釀到了一半!
就要派遣欽使南下,冊封王有齡為兩江總督。但是偏偏又派遣許多官員南下,詢問各個知府,是否同意王有齡做這個兩江總督。
一邊詆毀,一邊冊封。
這不是軟刀子殺人,而是用鋸子殺人。
就是要在最大程度,趕絕王有齡,拆毀七省盟約。
然而……
就在這個時候,七省聯盟發出猛烈一擊!
炮轟朝廷!
宣揚天下。
黑龍江將軍奕山,喪權辱國,割讓幾千里國土給沙俄,相當于三個直隸行省。
內閣大學士桂良在廈門教案中,指鹿為馬,迫害百姓。殺人者明明是洋人傳教士,而且互相殘殺,但桂良卻親嚴刑逼供將無辜百姓污蔑成兇犯,而且還向洋人兇手賠款二十萬兩銀子,辱沒祖宗。
桂良和洋人簽的天津條約,喪權辱國。
南方七省請奏朝廷,殺桂良,殺奕山!
沒有一個字提皇帝,但字字不離皇帝。
七省巡撫發力,輿論風暴,快速席卷天下。
幾乎瞬間,將朝廷醞釀到一半的攻擊,徹底擊碎!
緊接著,七省巡撫署名的奏章,進入朝堂。
如同血淋淋的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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