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家院子。
院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緊緊合攏。
冰冷的北風呼嘯而過,攪動清晨的白霧。
周震混雜在滿院孩童之中,快速且輕聲的移動著。
“八!”
“九!”
楚虎數到這里,院子里所有參加“摸瞎子”的人,都已經遠遠散開,盡量避開五個蒙著黑布的“瞎子”。
楚虎自己也快步退入茅草屋,掩上了門。
周震輕手輕腳躲到院墻邊,土坯堆砌的矮墻有一個多他那么高,他伸出一條手臂,抓住土墻的頂端,腰腿一起用力,快速翻了上去。
這堵院墻都是用方方正正的土坯砌筑而成的,土坯之間摻了糯米汁一類的古代黏合劑,墻上則是鋪了一層草席用來為土墻遮風擋雨,避免土墻從頂端被雨水沖垮。
一般情況下,草席一年一換,現在可能還沒到更換的時候,年初新鋪設的草席,在這一年間的風吹雨打中,已經腐爛朽壞,化作爛泥一樣的質地,融入土坯之中。
周震站在土墻上,只覺得落腳處微微綿軟,如果不是他現在是個孩子的身體,而是一個壯實的成年人的話,這堵土墻恐怕不能太久的承載住。
他站在墻上,一聲不吭的俯瞰著整個院子。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已經躲好,個個屏息凝神,保持高度緊張,注視著那五名“瞎子”的一舉一動。
楚虎的聲音,從茅草屋的門縫里傳來:“十!”
最后一個數數出,茅草屋的正門立時被門閂拴上,季貍、路行寬、隨柏、丁婦以及信春五人也轉過身來,伸出雙臂在半空胡亂摸索著,開始抓人。
五名“瞎子”都被蒙住了眼睛,按理來說,他們什么都看不見,也根本不知道被抓的人現在藏身的位置。
然而,游戲剛剛開始,五名“瞎子”似乎心有所感,全部都踉蹌著朝周震的方向摸去。
周震神色不變,靜靜看著五人的靠近。
很快,五名“瞎子”來到了周震藏身的墻邊,季貍和路行寬在粗糲的土墻上仔仔細細的摸索著,由于他們的身高不足,盡管將附近這片區域,沒有任何錯漏的摸了一遍,仍舊一無所獲。
兩人摸著摸著,漸漸沿著墻壁,朝兩邊摸去。
同一時刻,隨柏、丁婦以及信春三名成年“瞎子”,則伸著手臂,朝土墻的上方摸去。
七長八短的手臂在半空胡亂拍打著,眼看就要摸到周震,周震立刻輕盈起跳。
隨柏的手掌剛好摸過墻壁的頂端,觸感中盡是參差不齊的土茬子以及混雜在其中的草席殘骸,隨柏的手臂剛剛移開,周震正好重新落回了墻上。
周震現在只是一名未成年的孩童,而且非常瘦弱,身體很輕,在有“數字能量”的情況下,他對力量的控制卻是恰到好處,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就連下落時帶起的勁風,也被掩蓋在凜冽的北風之中。
緊接著,丁婦踮起腳,雙手也摸到了土墻的頂端,周震再次跳起,成功躲開了她的摸索。
接下來是信春……
不一會兒,隨柏、丁婦還有信春三人,也一寸寸的摸遍了這片地方,卻沒有任何發現,最終,他們三個順著墻壁,各自選擇了一個方向邊摸邊走遠。
眼見五名“瞎子”全部離開,周震沒有絲毫放松警惕,目光如炬,仍舊緊緊的盯著他們的身影。
這個時候,季貍沿著墻壁,摸到了樹籬附近。
樹籬間,藏著一名穿著開襠褲的小男孩,小男孩望著近在咫尺的季貍,鼻涕流下來了都不敢吸溜,蜷縮在樹籬的縫隙里,一動不動。
季貍的手臂在面前胡亂摸索著,摸來摸去,他終于一把抓住了小男孩的衣角,頓時高興的叫道:“抓到你了!”
話音落下,茅草屋的大門立刻被打開,楚虎大步流星的走了出來,笑著宣布:“巨犻被抓了!”
“明天由巨犻當‘瞎子’。”
“大家先回去吧!”
游戲結束,五名扮演“瞎子”的人,全部摘下了黑色布巾。
其他孩童也都從各自躲藏的地方跑了出來,嘻嘻哈哈的打鬧著:“好險!剛才季貍他們幾乎是從我手邊走過去的,我差點以為我要被抓了!”
“就是就是!”
“我也嚇了一跳!”
“還好我運氣好……”
孩童嗓音尖利的嬉鬧中,周震也從土墻上跳了下去。
這個時候,路行寬快步朝他走來:“張習,你剛才有沒有什么發現?”
說話間,路行寬已經來到周震面前,伸手朝周震抓去。
周震剛要回答,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強烈的警兆。
情況不對!
沒有半點遲疑,周震馬上朝旁邊躲去。
路行寬抓了個空,雙目直勾勾的望著周震,頓時非常惱怒的質問道:“張習,你躲什么?”
說著,他手中不停,繼續朝周震抓去。
周震正要朝后退去,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信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雙手抬起,同樣朝他抓來。
與此同時,隨柏和丁婦這兩名成年人,也配合默契的從旁邊圍了過來,伸手朝他抓下。
“哈哈哈……季貍好笨,直接從我面前走過都沒發現我!”
“還是我聰明,哪里都沒去,直接躲在伯鹿旁邊,他果然根本沒想到……”
院子里,其他孩童的打鬧還在繼續,他們一臉輕松的談論著剛才游戲里的驚險時刻,蹦蹦跳跳的嬉戲著,就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周震頓時心頭狂跳,猛然意識到,“摸瞎子”這個游戲,還沒結束!
他立刻一個下蹲,再次躲過了路行寬探過來的手臂,然后趁著四人的包圍圈還沒有合攏,朝著側前方的位置,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下一刻,四人伸出的手臂,同時落空。
四人機械式的轉過身,朝著周震追去。
周震拔腿狂奔,直接沖到院子門口,一把拉下門后的門閂,沖出院子!
他現在已經恢復了一點“數字能量”,雖然還不夠使用“數字域”,但體力、耐力、速度……都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強,普通人完全追不上他。
沒多久,周震就七拐八彎的跑到了自己家門口。
他先快速掃了一眼門口的記號,確定沒有人趁著自己離開的時間潛入里面,然后才朝身后看去,身后的巷弄里空空蕩蕩、安安靜靜,沒有任何追兵的腳步聲,這才暗松口氣。
剛才如果被那四個“瞎子”抓住……
每個“瞎子”,都能從他身上取走一份“數字”。
四個“瞎子”,絕對會讓他的“方程式”直接出現大問題!
另外,這只是第二天。
到了明天,“瞎子”的人數,多半又會增加……
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天,“摸瞎子”這個游戲,就會變成一整個院子的人,抓他一個。
到了那個時候,游戲只要一輸,他的所有“數字”,都會變成季貍的“數字”!
得想個辦法。
心中急速思索著,周震抬起手掌,就要推開面前的房門。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立時扭頭望去。
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一層白霧,紗幔一樣垂落天地之間,模糊了視野。
霧氣里,兩道身影快速奔跑著,鬼魅般出現在霧氣深處,一路疾馳而來,直奔周震面前的茅草屋。
那兩道身影似乎很急,又似乎同樣在躲避著追兵,行進速度很快。
望著這一幕,周震頓時皺起眉。
村北,越氏鐵匠鋪門口。
眾多村民組合成特殊的陣形,隱約把鐵匠鋪的大門團團圍住。
“越鈸,我有一些問題,想跟你打聽一下。”為首的頭發花白的村民,聲音平緩的說道。
鐵匠鋪里走出來的少年越鈸看了眼外面的人群,頓時有些奇怪,但目光落在那名頭發花白的村民身上,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季父吩咐,自當從命,還請季父入內小坐。”
頭發花白的村民微微點頭,然后看了眼身后,低聲吩咐:“你們在外面等著。”
說著,他大步上前,跟著越鈸朝鐵匠鋪里面走去。
兩人剛剛入內,鐵匠鋪的大門再次被關上,門閂拴好。
外面的村民立刻屏息凝神的聽著,但面前的院子看起來非常簡陋,卻仿佛有著一層無形的隔膜一樣,一點聽不到院子里的任何動靜。
時間緩緩流逝,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鐵匠鋪的大門終于再次打開。
越鈸陪著頭發花白的村民從里面出來。
頭發花白的村民對越鈸微微點頭:“有勞了!”
越鈸非常恭敬的行禮道:“季父言重,這都是鈸分內之事。”
客套了幾句之后,頭發花白的村民告辭而去,他走了幾步后,越鈸也回到鐵匠鋪里面,關上了大門。
聽到關門聲,頭發花白的村民立刻站住腳,看了眼左右,簡短說道:“走!”
周圍的村民跟出現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的散入四周那些巷弄里,只有寥寥幾人跟上了頭發花白的村民。
剛剛離開鐵匠鋪門口的空地,進入了一條僻靜的巷子,其中一名穿著褪了色的淺藍色裋褐的村民,便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道:“廖隊,怎么樣?”
頭發花白的村民看了眼這名三十來歲樣子的村民,說道:“邵研究員,都問清楚了。”
“這個鐵匠鋪,是村子剛剛建立的時候就有的。”
“他們自稱祖上來自于‘越’這個地方,與我國歷史上著名的鑄劍師歐冶子有著淵源。”
“不過,鐵匠鋪以前其實就只能打造一些粗制濫造的青銅農具,連鐵器都稱不上,只能說是個村鎮級別的冶煉手工坊,名字也不叫鐵匠鋪,而是‘越氏作坊’。”
“這戶人家的主要營生,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樣,是務農。”
“冶煉,只不過是閑下來的時候,補貼家用的副業。”
“在兩年前,整個村子,包括這個作坊在內,一切都還很正常。”
“后來有一天,村子里的人,同時夢到了一場大雨。”
“這場夢里的大雨過后,村子里的很多人,忽然得到了大量遠超這個時代的知識!”
“不過,這里是我國古代,那些突然降臨的知識,遠遠超過了這些村民的理解與想象。”
“他們對這些知識的到來,一點沒有感到喜悅,反而充滿了恐懼。”
“尤其是上一任村長楚審的態度,令村民把這些知識當成了不敬祖先和神靈的詛咒,根本不敢去實踐和使用。”
“后來,村子所在的這座山谷里,發生了一場旱災與瘟疫。”
“原本有著七百多人的村子,死傷慘重。”
“在生存的危機面前,幸存的村民顧不得害怕,開始試探性的使用那些知識。”
“現在鐵匠鋪超越時代的鑄造與冶煉技術,就是從那些知識中發掘出來的。”
“越氏鐵匠鋪現在的當家人越炬,也是在當時趁機掌握了大量鑄造相關知識,將原本只能粗制濫造一些蘊含大量雜質的金屬小件的作坊,升級成正兒八經的鐵匠鋪……”
聽到這里,邵郁芝眉頭緊皺,迅速問道:“這個越炬,確定只得到了知識,意識體沒有改變?”
廖永弘點了點頭,非常肯定的說道:“沒有!”
“我剛才已經當面確認過,越炬這個老鐵匠,只有后世的一些知識,冶煉技術,是其中的一部分。”
“這些知識,很多在2127年都是常識。”
“但越炬本身的認知,以及觀念,還停留在約莫秦漢時期的古代。”
“他本質上,還是個古人,只不過因緣巧合,得到了一些未來的知識,他得到的知識,也不全面、不系統。”
“在他看來,這是先祖有靈,憐惜他們這些為了躲避戰亂避居深山的后輩子弟,所以在夢中傳授了這些‘仙法’。”
“而他資質鄙陋,很多先祖傳授的東西都無法理解,只能囫圇吞棗的記下來,一點點完善技術……是的,他目前最關心的,還是打鐵技術。”
“對于后世的常識、思想、觀念,由于缺乏系統的認知與培養,他理解了幾次,都無法弄懂后,一律當成了修仙訣竅,認為自己可能沒有這個天賦,所以將這些方面的記憶,當成了傳家之秘,期待著后輩子孫中,有能夠修煉的方士之才,領悟這些所謂的‘先祖夢中秘授仙訣’,得道飛升!”
邵郁芝認真的聽著,沉默了好一陣之后,才神情非常嚴肅的說道:“看來我猜的沒錯。”
“‘數字病毒’,可以感染‘時間’這個維度。”
“這不是什么好消息!”
“此外,村里人得到的那些知識,應該不是來自高等文明,而是我們那個時代,2127年……”
“在時空隧道沒有封鎖之前,彤福市有很多流浪者,誤入過清泉谷。”
“最后只有路行寬一個人活著出去。”
“而我們到現在為止,一名流浪者都沒有看到!”
“不出意外,低于‘第四階梯’的兼容者,進入時空隧道之后,由于‘方程式’的優化不夠,會出現‘數字’丟失現象。”
“導致他們只有知識和記憶,被投放到時空隧道的這一邊。”
“意識體則在時空隧道的傳輸過程中,提前崩解了!”
“那些村民得到的知識,應該都是‘第三階梯’、‘第二階梯’甚至是‘第一階梯’的兼容者的記憶。”
“得到知識的那些村民,本來是要被那些兼容者占據意識的。但因為那些兼容者的‘階梯’不夠,反過來是那些村民得到了兼容者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