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杜義山便搭乘當天的第一班飛機來到了鎬京,隨后在603所見到了所長周永航和總工程師易元和。
前者昨天晚上就已經和兩個人打了電話,讓他們留出一整個上午的時間。
見面之后,杜義山直接掏出了一張軟盤,里面是他連夜整理好的說明材料。
大家都是搞技術的,無需多費口舌,周永航和易元和兩人很快就意識到了軟盤里面東西的價值。
科研,說起來無非是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
可真要做起來,卻往往是千頭萬緒,能夠從紛亂的條理中找出一個著手之處就已經頗為不易。
周永航和易元和二人也算是見多識廣的老工程師了,但看完這解決問題的思路之后卻仍然有一種不真實感。
一般來說,工程模型的發展都是比較循序漸進的,剛剛誕生的新方法總是不太成熟,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往往還要輔之以老方法或者經驗。
而他們面前屏幕上所顯示的這套東西,卻是從多個方向同時下手,最終匯聚于機翼顫振分析這個關鍵問題上。
在這個過程中,又同時解決了包括增量有限元分析、氣動伺服彈性建模和模型預測控制等一系列次級的工程問題。
就好像這種方法本來就存在,甚至已經經過了十年二十年的發展并趨近于成熟,只是他們之前孤陋寡聞從未聽過而已。
有點類似第一次接觸微積分時候的感覺。
“還得是杜院士啊。”
周永航向后靠在寬大的座椅靠背上,用佩服的語氣說道:
“要不是知道這是您創造出來的新方法,我可能會以為……”
話還沒說完就被杜義山打斷了:“這可不是我創造出來的,杜某人這把年紀,想要在方法論上搞出新東西,怕是力不從心咯。”
“那是……”
旁邊的易元和面露好奇的神色。
“是我的一個學生,長江后浪推前浪啊。”
杜義山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出常浩南本科生的身份。
他怕嚇著兩個老同事。
等到這個方法被驗證之后再說也不遲。
“老杜,這個工程模型如果得到驗證,那恐怕……”
周永航看著眼前的電腦屏幕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繼續說道:
“恐怕能算得上是咱們華夏航空工業在飛機設計方法這個領域最杰出的成果了。”
這話從603所所長的口中說出來,自然稱得上是極高的評價。
“所以我才來找你們。”
杜義山也不搞什么彎彎繞,把手里的茶杯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直接開門見山:
“你們敢不敢在運7-200A項目上驗證這個工程模型?”
坐在對面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從推導方式和模擬計算過程上講,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但二人和杜義山思考問題的出發點并不一樣。
尤其是易元和。
這是幾人的位置不同所決定的。
從941(載人航天)工程開始,華夏的工程項目逐漸確定了一個主基調:
總工程師拍板,總工程師負責。
與運7-200A有關的任何事務都由總工程師易元和進行最終決策。
而相應的,如果這個由常浩南創造的、由杜義山推薦的工程模型應用到飛機設計上之后出了問題,需要承擔直接責任的不是他們,而是易元和。
也就是權責統一。
如果把杜義山放到那個位置上,必定也是一樣的思路。
易元和點燃了一根煙,把過濾嘴放進嘴里猛吸了一口。
如果這個模型只涉及到非線性顫振分析,那其實沒什么好糾結的。
先吹個風洞驗證一下模型精度,如果過關的話再進行試飛。
風險總歸會小一些。
但這個顫振主動抑制……
距離西方第一次提出概念,也不過才十幾年時間。
在飛機設計領域甚至還沒有真正應用過。
由于涉及到氣動控制面的動作問題,又很難靠吹風洞來驗證。
因為縮比的風洞模型干脆就是沒有氣動舵面的,就算做出來了,也沒辦法按照常浩南寫出來的控制率去操縱。
至于全尺寸模型……
運7飛機29米翼展,換了新機翼之后更是將近35米。
實在找不出這個尺寸的風洞。
所以就得在理論驗證之后直接試飛。
這個風險可就大了。
要知道目前正在進行適航試驗的就只有1架驗證機。
這架獨苗除了擔負本項目的驗證之外,實際上也是對華夏與國際接軌的全新適航條例CCAR25的一次驗證。
萬一出了問題,他本人遺臭萬年是小事,耽誤了整個華夏民航業和航空業的發展是大事。
易元和點燃了第二支煙。
同樣做過總師的杜義山知道這種情況下的壓力有多大,因此他只是隔著繚繞的煙霧注視著忽明忽暗的煙頭,并沒有急著開口催促。
更重要的是,正如他昨天在實驗室里說的那樣。
既然603所不甘心地搞出了這個項目,就說明對這架新客機是有期待有追求的。
如果杜義山給出的結果和霍金特一樣是不可行也就罷了。
但現在這個機會就放在眼前,他們不可能視而不見。
……
三個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時間。
直到易元和抽完了第六支,也是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當然是希望能用上更先進的設計,否則新飛機恐怕很難打開市場。如果只是按著國內航空公司的頭買上幾架,也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或許是因為短時間內吸了太多煙,易元和的嗓音有些沙啞:
“但還是要講科學,不能蠻干。”
說完之后,易元和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跑道:
“我們分兩步走,先對目前這架01號驗證機進行改進,驗證顫振主動抑制的效果,通過之后再換裝新的機翼進行全狀態試飛。”
作為總工程師,他不可能在缺乏驗證的情況下僅靠拍腦袋就對已經處于試飛狀態的飛機進行翻天覆地的改進。
能夠做出這個決定,已經是頂著很大的壓力和風險了。
畢竟膽大有為和盲目蠻干之間,很多時候就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又有誰能把握得分毫不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