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借力打掉王傳義,自己坐上太醫丞的位子,就有資格為二王子診療了。”賀靈川也喝了口水,“這時候他再拿出對癥療法,只要浡王能弄來明燈盞,二王子的病就不在話下。”
伶光乍舌。
人類世界真復雜,幸好自己離得遠遠兒地,每天只要鼓搗醫術、研究藥物就夠了。
董銳聽到這里,忽然道:“喂,你分析這么多,幕后人到底為什么把秘法給了陳太醫?其實,交給原來的太醫丞不是更好嗎?姓王的總不能不識貨吧?”
這一點還是沒說清嘛。
“的確,特意交給陳太醫是多此一舉;即便交給王傳義,浡國也會去逍遙宗盜寶。嗯,或許他了解陳太醫的心性手段,或許……”賀靈川也在思索,“你看,陳太醫和太醫局其他醫官,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我哪知道?”董銳認為這個題目太空泛,“人和人不一樣的地方,可太多了。”
“但是王傳義死后,陳太醫就被柳太醫等其他醫官針對了,至少是有名望的太醫們。”賀靈川撫著下巴,“也就是說,陳太醫和他們不是一伙兒的。”
“原來的太醫丞王傳義那一伙兒,本身有什么問題么?”
賀靈川沉思很久,才搖了搖頭:“看不出來,我們知道的線索太少了,拼湊不出真相。”
董銳立刻道:“但你不覺得,你的任務已經可以完成了嗎?”
賀靈川笑了:“倒也是。”
說罷,兩人就去找影牙衛了。
二人上門時,敏銳地覺出,影牙衛這里的氣氛好像有點異樣。
金柏繃著臉,看見賀靈川時還沒掩飾眼里的不悅。
“出了什么事?”
剛問出這句話,賀靈川就聽到一陣劈里啪啦,屋里好像還有其他生物。
老鼠?
不對,好像還有振動翅膀的聲音。
“過去十天半月,我們總覺得被盯上。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巨鹿港還是這兒,暗處總會有窺探的目光。”
說完,金柏走到墻角,掀開一塊黑布。
下方赫然是個鐵籠!
長條形的籠子不到二尺見方,關著兩只油光水滑的黑鳥,但肚皮是白的。
鳥嘴都被綁上繩子,估計是影牙衛們嫌它們太吵鬧。
其中一只翅膀斷了。
“褐鴉?”賀靈川不是觀鳥愛好者,但這些東西在貝迦國到處都是,他也沒少打交道,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來。
“勛城到處都是這些東西!起先它們跟蹤我們還偷偷摸摸,最近是越來越大膽了,就公然站在枝頭盯梢!”金柏沉著臉道,“我們曾經抓過幾只,但都不是妖怪,沒法開口。”
像這種族群,其中大概只有一、兩只是妖怪,其他的都是普通動物,但整個族群都會聽從妖怪的指令行事。
韓錕在一邊道:“往返我國送信的雨燕信使,就被這些家伙半道兒截擊,幸好我們發現了。”
金柏與牟國相距太遠,只能用飛禽來往送信。這些褐鴉要是成天盯著他們,阻截空路,那么他們跟牟國的聯系就會被迫中斷。
韓錕恨恨道:“果然是浡王廷做賊心虛!”
若非做賊心虛,派褐鴉盯著他們干嘛?
“我們設了陷阱,這兩個領頭的妖怪,終于被我們逮著了。”金柏指著籠中鳥,“它們自稱給浡王廷做事,專門刺探情報、跟蹤政敵。大概半個月前,它們接到任務,要盯梢我們這群,呵,奸細!”
“誰下的指令?”
“浡王廷有個專門跟妖怪打交道的機構,叫作會羽司。”金柏冷笑,“我問它們,會羽司怎么會注意到我們?它們說,我們進出勛城頻繁,又跟叛軍往來,且時常在浡王宮周圍活動。”
董銳奇道:“叛軍?你們還跟叛軍往來?”
這可是犯忌諱的事兒,哪個國君都沒法容忍,即便他們是牟國的影牙衛。
“空穴來風!”金柏搖頭,“我連誰是叛軍都不知曉。問這兩頭褐鴉,它們也不清楚細節。”
賀靈川喃喃道:“還真是浡王廷?”
“方才隊里有兩個兄弟與我爭執,他們想走一趟浡王宮……”金柏面沉如水,“對了,賀先生找我有事嗎?”
面對翻云使,他還是保持了克制和禮貌。
金柏也是說得好聽,什么走一趟浡王宮,分明想進去偷取心燈。賀靈川啼笑皆非:“有,我們有進展了。”
然后,他就將陳太醫呈送秘法之事說了,而后道:“我施了點手段,陳太醫招供時懵懂不知,只以為自己做夢,因此并不會向上告發。”
“賀先生高明,幫了我們大忙!”金柏越聽越有精神,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圈。
董銳問他:“你打算怎辦?”
“陳太醫這個人證,是必須控起來的。”
“喂,人家是怎么偷走明燈盞的?這事兒還沒水落石出。”
“那不重要!”金柏不假思索,“只要陳太醫在,就能證明浡國的確竊取了我國貢品!”
對他們這樣辦事的護衛來說,過程不重要,結果和結論最重要。
只要確定心燈真在浡國,那就夠了!
賀靈川問他:“然后呢?你們要等待牟帝的進一步指示么?”
金柏在屋里來回踱了幾步:“浡國從我們這里奪走明燈盞,又派褐鴉監視我們,想來不會給我們留下從容應對的時間。即便我們控住陳太醫,保不濟他們殺上門來,再將陳太醫滅口。”
他看著賀靈川,一字一句:
“既有陳太醫這個人證,我也想潛入王宮、搶回心燈,然后從巨鹿港離開!”
“闖入王宮盜竊,放在哪一國都是重罪。即便你們原本是苦主,這么干可就講不清了。”賀靈川皺眉,“眼下明燈盞已被煉成心燈,就算拿回貴國,還有沒有用處?”
“畢竟木已成舟,如果心燈無用,帝君或許不想費力奪回;如果有用,金統領你身上的擔子就重了。”
如果牟帝真想拿回心燈,牟國和金柏就要有所行動。
“我再問你,搶回心燈后,牟國就不追究這件事了么?”
金柏緊緊抿唇。
牟帝要的是逍遙宗大雪山原裝出品的明燈盞,不是煉制好的心燈!
他把心燈搶回去,能不能平息牟帝的怒火?
金柏心里根本沒底兒。
但他潛入浡王廷偷東西,牟國日后追究貢品失竊,浡王廷很可能倒打一耙。
因為鞭長莫及,國與國之間的遠距離外交,有時還得講一個“理”字。
他長年隨侍牟帝,知道賀靈川所言不虛。
服侍帝王家,就得計較無數的細節。
自己這趟接引貢品之行已經踩進了爛泥坑,別想一身干凈回去。
區別只在于,怎樣才能向牟帝爭取寬大處理,讓自己少受責罰。
賀靈川挺同情他:“從明燈盞失竊那一刻,你就注定左右為難。除非貢品不是在你手里丟的。”
金柏長嘆一聲:“那么,難道我們要向浡王廷遞交正式文書,要求他們歸還心燈?”
“對嘍。”賀靈川笑道,“與其入宮去偷,不如入宮去問!你以外使身份正大光明求見浡王,言牟國貢品失竊,要求他交回明燈盞,你看他是什么反應。”
“你當面求燈,浡王必然要給你一個交代。無論他同不同意,都是確定的表態,你就可以回稟帝君了。”
金柏一拍腦袋:“賀先生說的是!我竟然沒想到這條路子。”
影牙衛干多了暗中行事的勾當,壓根兒沒想過走外事交涉這個辦法。
他有兩分不好意思:“我們都沒當過外使,不熟悉這套流程。一事不煩二主,咳,要不賀先生你、你就代勞了吧?”
相識這幾天,他看出賀靈川心思縝密、口齒靈便,反應也很快。再說,王國師請來的外援能是庸人么?
堂堂影牙衛副都統都開口求助了,賀靈川想一想好像也沒什么難度,就同意了。
金柏大喜:“多謝賀先生!”
回到自己住處,董銳又嘆了口氣:“喂,我們又走不成了?本來你的任務都做完了。”
賀靈川接下的任務,是查出明燈盞的下落。
陳太醫一招供,事實就很清楚了嘛,明燈盞被浡國偷走,煉成了心燈。
這東西就在浡王宮里,所以賀靈川的任務已經完成。
至于牟國接下去有什么打算,這關他什么事?
賀靈川卻搖了搖頭:“不急,反正方燦然交代的其他任務也不趕時間。”
有個理由他沒法對董銳說出口:
涉及明燈盞的案子,他還不想放手。
一百五六十年前,邵堅趕赴閃金平原,為紅將軍尋找明燈盞,以幫助她對抗彌天的野心。
明燈盞三十年一成熟。
從時間上算,那時大雪山上的明燈盞不在采摘期。所以邵堅要弄到明燈盞,應該得去翻別人的庫存。
在真實的歷史中,他很可能拿到了。因為賀靈川曾與奈落天分身對話,得知在盤龍城的最終之戰,紅將軍身上并沒有彌天的氣息。
奈落天的結論是,紅將軍已經破去了識海里的神印標記,再也不是彌天的皮囊。
她的成功,是不是有明燈盞的功勞呢?
他很想探究明燈盞的秘密,想知道為什么紅將軍和牟國都需要這件寶物。
“現在進宮,風險不小吧?”董銳不客氣道,“浡國會不會對付牟國來使?”
“話分兩頭說。如果浡王沒偷明燈盞,他理直氣壯,應該不介意見一見牟國使者。”賀靈川豎起第二根手指,“如果明燈盞果真是浡王派人盜走,只要牟使上門,就說明他們行跡已經敗露,牟國對他們的勾當一清二楚!這種情況下,浡王也沒必要殺人滅口。”
“所以,無論浡王偷沒偷明燈盞,他應該都不會對牟國使者下手。”
應該。
他只能從邏輯去推斷。
如果浡王就是個瘋子,不按常理出牌,那么這件事要另說。
世事無絕對,本就不可能排除所有風險。再說賀靈川還準備了幾著后手,打不過也可以跑嘛。
任務已經進行到這里,賀靈川不介意靈山和牟國再欠自己一個人情,也當是意外收獲了。
彼此的糾葛多了,以后想翻臉都不那么容易,是不是?
傍晚,夕霞萬道,將整座城池染作緋紅。賀靈川漫步街巷,見破損的墻頭冒出一朵柔弱的薔薇,白衣黃蕊,竟在斜陽和晚風中搖曳出肅殺的凄艷。
次晨,賀靈川、董銳和金柏拜訪浡國客曹,說明來意并提交符令。
金柏陪同入宮,是因為賀靈川本身不是牟國人,沒法用牟國的官牌自證身份。
牟國是當世大國,本地官吏也有耳聞,再見到金柏官牌上的光,當即請使團暫歇,客曹飛快上報。
兩個時辰后,牟國使團被迎入王宮。
大國有面子,即便突然遣使來訪,也能立即被浡王接見。
浡王宮很大很氣派,據說始建于八十年前,兩次都半毀于戰火,后續的王朝都對它進行了修繕,以彰顯國力與威嚴。
最近一次修繕,五年前才完工。
這個季節,宮里草木繁盛、團錦簇,一派安祥富貴,與高墻之外的勛城仿佛是兩個世界。
但華美當中,又有些掩不住的頹氣。這也讓賀靈川聯想起鳶國的宮廷。
董銳一路上左顧右盼,拉滿了警惕。
他們可是正大光明求見,咳,也是親身犯險,浡王會不會做賊心虛,安排刀斧手在半路上將他們剁成肉醬?
雖然賀靈川認為這可能性極小,但董銳總覺得這宮里太陰森,沖淡了他頭一次充當大國使節的新鮮勁兒。
幸好這一幕始終沒出現。
走入深宮,他們終于見到了正主兒。
浡王很瘦,臉長而寡,目光略顯陰鷙,須發半白,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現在正值盛夏,但在這深宮當中、在怒綻如火的鳳凰海深處,竟然還有絲絲涼氣。
浡王膝上還得加蓋一件繡金薄毯。
賀靈川和董銳進殿,以使者身份向他作揖行禮,他頭一道命令就是:
“看座。”
因為使節未被搜身,這殿內站滿衛士,兵甲儼然。
廷衛遞錦凳過來,賀靈川謝過,就在浡王兩丈外的下首處大喇喇坐下了。
除了董銳、韓錕立在他身后,使節團其他人都得在偏殿之中候著。
浡王咳了一聲,就按著扶手坐正了身體。
他一前傾,后頭就有宮人抱來軟靠,給他墊在后腰:
“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牟國怎么想起我來了?”
“我國影牙衛從逍遙宗護送一件貢品回國,在巨鹿港突然失竊。”浡王問得不客氣,賀靈川也言簡意賅,沒有一字廢話,“我們循線索查到貴國,竟然聽說此物就在王宮當中。”
浡王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
“貢品?牟國丟了什么貢品?”
牟國衛士在他地盤上丟了東西,可以向東道主請求援助。
“明燈盞。”賀靈川丟出這三個字,就仔細觀察浡王反應。
這老頭子眼睛驀地瞪圓,音階都提高三度:“你說什么?”
“四十七日之前,影牙衛護送的貢品明燈盞被盜。”賀靈川的回答不卑不亢,“到今日為止,也還在調查當中。”
心燈這件東西,現在對浡王意義非凡,賀靈川用詞必須慎重。
浡王忽然道:“你怎知明燈盞在宮里?”
賀靈川輕聲道:“浡二王子的病情因心燈好轉,心燈由明燈盞制成,這不難查。”
他只字不提陳太醫,而是給浡王下了個套兒。
浡王忽然放聲大笑,連拍好幾下扶手。
大殿當中,一時都回蕩著他的笑聲。
“明燈盞?”他哈哈幾聲,“明燈盞是牟國的貢品?”
賀靈川聲音平和,卻不被他笑聲蓋過:
“正是!”
“調查到什么了?”浡王不笑了,重重一拍扶手厲聲道,“你們弄丟了明燈盞,我兒用上了心燈,所以你就認為,是我偷走了牟國的貢品?”
浡國二王子瘋癥好轉,這大喜事舉國皆知,牟國卻上門誣蔑他偷貢品?
他目透狠色,整個大殿的氣溫仿佛又下降好幾度。
董銳目光閃動,暗道這老家伙就像頭老狼,雖然皮毛泛白、牙也掉了,但兇獰不減當年。他開始盤算,萬一動起手來,從哪里突圍更好?
這里八成有禁絕遁術的陣法,所以蝸蟾用不出來。
看浡王怒形于色,賀靈川溫和道:“或許,其中有些誤會?”
他總不能說:對,我們就是這樣想的。
“明燈盞三十年一熟。敢問貴國使用的明燈盞,緣自何來?”
他今天進宮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問清明燈盞的出處。
浡王皮笑肉不笑:“我兒用藥,不用偷也不用搶。那明燈盞是我國出錢買下來的。”
這話屬實意外,賀靈川和董銳的第一反應都是四個字:
胡說八道。
這玩意兒還能買到?
“方圓千里之內,明燈草只生長在逍遙宗的雪峰上吧?”賀靈川只得道,“偌大雪峰只長一株明燈草。”
這玩意兒在哪里都是孤本,就算上古時期,方圓幾千里內也只會生長一棵,具體原因不明。時至今日,更不知除了逍遙宗以外哪里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