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盤龍城時,街上很少有人賣花;即便有,種類少、價格貴。”
盤龍城是個嚴肅的地方,人們很少做多余的事情。即使女子愛花,多半也去城外采摘。
說到底,原本物資緊俏,大家不花冤枉錢。
“這一年多來,你守住了瀧川商路,南北商貨往來不絕,從玉衡城到盤龍城都開出了花店。就連首飾店、裁衣鋪子的數量都翻了兩倍以上。你到街上看看,許多小店都在賣稀奇古怪的東西,以前從未見過。”吃飽穿暖,人才有閑情逸志。
說到這里,她順便問賀靈川:“對了你知不知道,柳條姑娘定做了一套紅將軍的戰甲?”
賀靈川一怔:“什么時候?”
“前幾日才剛剛拿到,據說她找了城中最好的鐵匠鋪定制,花了好幾個月的薪水和時間,改了七八版呢,還仿制了好幾件心儀的武器,那鐵匠都不想做她的生意了。”孫茯苓捂嘴笑道,“她還試穿給我們看過,的確連細節都和紅將軍本人一模一樣,甚至臉上的面具都如出一轍。”
這些姑娘真會玩兒。
想想鉑金島上出現的偽應龍槍,賀靈川大概明白那是什么心態了。
不過模仿制甲這種事兒,盤龍城從前沒出現過,他現在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管。
“哎,扯遠了。”孫茯苓笑道,“我的意思是,心煩的時候往后看,看看自己取得的成績,伱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夠,還遠遠不夠啊。”賀靈川長吸一口氣,肺里都是奶油般的花香。
孫夫子好像很喜歡梔子花。
“人總被外物裹挾。”孫茯苓笑道,“普通人被命運裹挾,身居高位如你,也被局勢裹挾。我看哪,即便位高權重,也沒人可以隨心所欲。”
賀靈川心中一動:“你說的到底是我,還是伏山烈?”
伏山烈、玉則成都被官位牽制、被“績效”牽制,而賀靈川則漸漸被民心民意所牽制。
只要待在自己的生態位上,大家身上都綁著一根無形的繩子。
孫夫子理所當然道:“你們都是啊。”
“那你呢?”賀靈川牽起她的手,“你又被什么裹挾?”
“好家伙,反問起我來了。”孫茯苓挑了挑秀眉,“我就是個普通人罷了,只會被命運裹挾,哪配有你們的煩惱?”
“孫夫子自謙了,您哪里能是普通人?”賀靈川笑瞇瞇,“我看,命運早晚綁不住你!”
“那就借賀統領吉言嘍。”
賀靈川有意無意道:“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你可以擺脫命運的束縛,你想去做什么?”
“你是說,可以離開盤龍荒原和這里么?”
賀靈川不是這么想的,但他說:“對!”
“嗯——”孫茯苓想了想,一臉憧憬,“想去貝迦!”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賀靈川意料:“哎?為什么?”
“我想看看這個國家憑什么號稱舉世最強,憑什么把盤龍城壓得喘不過氣來。”孫茯苓正色道,“像現在這樣相隔萬里,只聽異域商人把靈虛城形容為地上神國,就好像深澗里的落石回音,雖響卻遠,又有些失真。”
“那些商人也是捕風捉影,有幾個真正去過看過?”賀靈川笑道,“孫夫子若是親自去了,貝迦人一定夜不能寐。”
莫說一百六十多年前了,就是現在的貝迦也如同盛世華章。
但賀靈川心里憋著壞,希望這是最后一章。
孫茯苓啐他一口:“我有那么嚇人?”
“那叫驚為天人。”其實賀靈川還以為,她的心愿會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溜達”之類,沒想到人家矛頭直指貝迦。
真不愧是她,念頭就是跟普通小姑娘不同。
孫茯苓忽然朝天上一指:“你又攤上事兒了。”
賀靈川仰頭向天,果然望見一道黑影掠過長空,而后是撲撲振翅聲。
紅隼來了。
賀靈川沒好氣道:“又怎么了?”
這家伙不長眼,最近老在他和孫夫子談心時過來擾局。
紅隼昂首挺胸:“傳盤龍城鐘指揮使口訊,五日之內又會有帝流漿降臨,請玉衡城做好準備。”
“五日之內?”這段時期,眾神之間的爭斗好像很激烈啊,連帶著靈氣重返人間。
賀靈川忽然打了個響指:“原來如此!伏山烈果然想逼迫我出手!”
他就覺得奇怪嘛,縮頭烏龜怎么會突然出洞咬人?看來伏山烈已經知道帝流漿的消息,想提前挖個陷阱給他跳。
紅隼奇道:“你是說,伏山烈想讓您去掃蕩瀧川?他作什么這樣想不開?”
唉,以前都喊這家伙你你你的,現在只能換上敬稱。
“他想翻身。”賀靈川心念電轉,“再跟我繼續耗下去,他只能灰溜溜離開,倒不如現在全力一搏!”
紅隼不以為然:“現在這個局面,他還能搏出什么來?”
“那就看他的野心了。”賀靈川目光沉沉,“他的性情和脾氣,我剛好有點熟悉。這種人,呵,即便我把他逼到無處立足,他也絕不可能悄無聲息退場。”
赤鄢國有老臣對伏山越提過,他老子討厭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伏山越和老頭子年輕時太像了。
脾氣也像,性情也像,看見他就好像看見年輕時候的自己,不見棺材不掉淚。
傷虎的臨死反撲最瘋狂,那么伏山烈呢?
“這個人留不得,否則無法向玉衡城人交代。”賀靈川想了想,“他跟我交手大半年,以為我行事風格不喜冒進,想圍剿他也會選準好時機,也就是——”
他對瀧川水匪采取的策略,就是步步進逼、寸寸蠶食。
想以己方最小傷亡取得戰果最大化,中間一定有個代價,那就是時間。
在對待瀧川問題上,賀靈川采取了相對保守的辦法,甚至劃撥玉衡城的財政去補貼“路管”,也就是投誠的水匪,玉衡城的老百姓對此頗有怨言。
這些,伏山烈都能注意到,也對賀靈川有個基本的判斷。
孫茯苓點了點頭,替他接下去道:“帝流漿降臨之時。”
帝流漿刺激人心、撩撥本能,或致西芰偽軍人心不穩,賀靈川趁此機會發動偷襲,應該勝算不小。
最重要的是,伏山烈還得到不少妖怪協助。
賀靈川若選平時進攻,它們都會報訊示警;但在帝流漿來臨之夜,它們自顧不暇,或許賀靈川就能打西芰偽軍一個措手不及。
更不用說最近幾晚的月亮又圓又大,照得人間猶如白晝。
小賊都懂得“偷風不偷月”的道理,軍隊搞夜襲當然更不喜歡在明月底下動手,太容易被敵方提前發覺。
地利、人和,賀靈川早就占了兩項優勢,只缺“天時”了。
而帝流漿來臨,就是最好的“天時”。
換位思考,孫茯苓如果是賀靈川,大概也會選定這樣的好時機,力爭將伏山烈一舉擊斃!
“如果,我是說如果,伏山烈真想安排你在帝流漿之夜清剿瀧川——”“安排”兩個字,被她咬重音,“你打算怎辦?”
“想必他在那天給我準備了大場面。”賀靈川冷笑,“很簡單,我得教會他一句話,人生不如意,十常七八。”
伏山烈這一的是陽謀,算準他早晚會出手,但希望他在指定時間出動。
這就是預期操控。
在索丁島,他跟玉則成就是這么玩的。
結果是玉則成沒玩過陰險的賀島主,因為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越呆板就越容易出錯。
伏山烈想讓他在帝流漿之夜動手?賀靈川只要打破這種預期,就領先了半步。
說罷,他在孫夫子額上親了一記。
孫茯苓毫不意外:“又要出去啦?”
“嗯,我現在要回城衛署召開急會。”賀靈川頓了頓,“過幾天見?”
孫茯苓微微抬首,見他眼里有光,面容沉毅。
這才幾年光景,那個初入盤龍城的青蔥少年竟成長到這般地步。她微笑起來:“好,祝你凱旋。”
她很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賀靈川走出安靜的小院,臉色就沉了下來,反手關門,大步而去。
接下去兩天,玉衡城居民的生活一切照舊,很少有人能感受到背地里的暗流洶涌。
白日將盡,余暉照晚。
賀靈川正在穿戴,忽聽窗外傳來撲撲振翅聲。
原來是城衛署的大樹上,落下一只灰鷺。
“報、報告!”
他系緊腰帶:“說。”
“章先生傳話,今晚西芰軍寨巡邏照常,沒有異樣,它今天午后也在水邊見到伏山烈。”
“還有呢?”章先生就是盤龍城蓮湖里那條大章魚,平時的工作是給新丁測試體格天賦,但賀靈川臨時請它過來打探瀧川水寨。
這大家伙身體縮放自如,擴張時腕足有兩丈多長,收縮后可以整只擠進小水缸,又能變色,是埋伏隱蔽的一把好手。
“還有……”這頭灰鷺是新手,業務不太熟練。
賀靈川提示它:“水匪人數?”
“哦哦,章先生說人數是有減少,但不明顯,但它統計過去幾天劃走了二十幾條船,出去就沒再回來。”
“過去幾天?”賀靈川眉頭一皺,“為什么不早來報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