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撩起上衣一看,發現昨夜被狼人抓出來的傷處果然都在愈合,也不怎么疼,包括肋邊幾可見骨的傷口,表面也結了一層厚痂。
這可太快了,賀靈川轉頭抓了一把梨膏糖給它:“有伶光在,我可少吃許多苦頭。”
伶光本想說正經的妖猿不吃糖,怎奈這梨膏糖實在太香了,伸出去拒絕的爪子改推為捧,還是默默地接了過來。
賀淳華凌晨入宮,還沒回來。
接下來賀靈川洗臉更衣,又胡亂填了一打大肉包,配上兩海碗沖了蛋的花生湯,算是混個六分飽,這才出門。
劉幫辦就站在門外,換過一身衣裳,但頂著兩個大黑眼圈,顯然余夜未眠。
他一見賀靈川就長揖到底,半天不起腰。
賀靈川奇道:“突然這么客氣干嘛?”
“賀大少昨晚救我賤命啊,小人感激不盡!”危機當前,賀靈川卻把馬兒先讓給他。劉幫辦活到四十好幾,從未得貴人這般對待。就算是權貴家的下人,口中稱他作“幫辦”,卻連鄙夷的眼神都懶得掩飾。
“既是賤命,那不值錢,說什么謝不謝的。”
賀靈川呵呵一笑:“行了別矯情了,給我好好干活。”
昨天之前,劉幫辦對他的恭敬還是看在錢的份兒上,昨天之后就是發自肺腑了。他左顧右盼,確定藥猿沒有出現,才壓低聲音道:“賀大少您昨晨剛聘伶光為丹師,昨晚就險遭殺身之禍!您看,是不是此猿大兇?”
賀靈川一怔。劉幫辦不提,他都忘了這件事。
“害前幾任主人,好歹還要過些時日。”劉幫辦越想越怕,畢竟昨天他也差點成為受害人,“在您身邊,半天不到就生害了!”
“行了,莫再胡亂猜疑,豈不聞否極泰來?”賀靈川此時再回想伶光昨夜今晨看他的眼神,果然是惴惴不安,“不過添幾道傷口,卻換來一頭北星苔原的巨狼伙伴,我怎么覺得自個兒運氣還蠻不錯的?”
他爬上馬車,又對愁容滿面的劉幫辦道:“昨晚偷襲我們的,現在都成了喪家之犬,快被追得無地容身,你還有何可怕?”
他心底清楚,董銳恐怕沒那么容易就擒,但手下一頭妖傀丟失,另兩頭受傷,還被滿城搜捕,這位妖傀師暫時也沒空來找賀家人算賬。
等去了夏州,賀家在自己的地盤上就更不怕他。
此刻北方還有一個年贊禮年大將軍,正在等著跟他清算殺子的血仇。這些舊事都發生在藥猿投靠過來之前,要說煞星,恐怕他賀靈川自己才是最大的煞星。
劉幫辦想想也是,再說自己屁大點兒小人物一個,誰會特地找他的麻煩?
“那么現在去哪?”
“你帶我去筆架山腳下的敬和堂。”賀靈川往軟座上一靠,打了個呵欠,“我要去看望傷員。”
馬車轆轆往外走,賀靈川敞著窗簾,再一次感嘆石桓的繁華與活力遠非黑水城能比。北大道摩肩接踵,石桓城最重要的營生都在北部碼頭,南來北往的貨物必須在那里裝卸。
大鳶集全國之力,才供養起富庶的都城和陪都。
但賀靈川這是反向往南走,拐了幾個彎之后,路就越走越窄越不平。除了人少,建筑看起來也不那樣光鮮,格局規模都小了很多,開始越挨越緊。
賀靈川想起了自己在盤龍夢境里的小屋。
原來天底下的平房都差不多。
很快,馬車路過一個酒肆,門面已不光鮮,搖晃的招牌上是兩個大寫加粗的墨字:香椽。
毛桃好像說過,昨天他和策應軍的兄弟們在這家香椽酒肆喝過酒,便宜大碗又不摻水。下酒的豬頭肉,毛也拔得干凈。
又過百多丈,前路突然擁擠,馬車幾乎走不動。
賀靈川探頭,發現群眾將一處平房圍得里外三層,都擠在門口七嘴八舌。
房子里正在往外抬人,用白布蓋著。
是兩個死人。
布沒蓋嚴實,一陣大風刮過,掀起布角,露出一張女人的面龐。
大概二十四五,不胖不丑,脖子上一道割傷很深。
割喉致命,這一刀很利索啊。賀靈川判斷兇器是一柄短刀或者匕首,那么兇手很可能站在她背后,一手捂嘴,一手下刀,不會引來左鄰右舍注意。
屋門敞開,他順便往里頭看了一眼。地縫長草,屋角堆著許多雜物,四方桌還瘸了一腳,用半本破書墊上。
這家子很窮,窮到死人都被抬走了,圍觀的活人進去也只能順走幾個缺了角的瓷盤陶碗。
賀靈川還注意到,有幾個大媽悄悄沖著墻根吐唾沫。
劉幫辦也湊過來瞧了瞧,奇道:“這不是姚二娘家嗎?這一家就兩口子,兩人都被抬出去了。”他嘖了一聲,“我聽說官家凌晨就開始搜捕逃犯,好些平民受傷。”
賀靈川往人群一指:“我怎么聽到有人指指點點說,‘果然,這兩個早晚要出事’?”
“那是因為他家干的營生。姚二娘的男人去前線打仗,回來時斷了一只手,性情也變了。他既不識字也賣不了力氣,把撫恤那點錢敗光后,就讓妻子做皮肉生意,辦事兒的地點就在自己家。”
賀靈川懂了:“原來是做暗門子生意的。”
“他們做這個,不情愿往外交錢,總會得罪人。姚二娘的丈夫又時常跟客人爭執,鄰居聽見多次。”
賀靈川聽了,也沒再說什么,本不關他的事。
本不關任何人的事。
兩個微不足道的市井小民,兩條堪比野狗的賤命,就算離奇暴斃,也激不起多少水花,過個七八天,別人就把這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自從國君不來鹿鳴苑打獵,筆架山腳下的房屋和集市就越來越多。
人多了,醫館藥鋪也就跟著來了。
敬和堂是傅家開的連鎖醫堂,筆架山下這間雖是分店,但本月有名醫在前堂問診,所以病人絡繹不絕。
后堂則分作藥鋪和病房。重癥、重傷病人可以休憩于此,方便大夫就近救治。
劉幫辦前后問了兩人,就帶著賀靈川找到了目標——
昨晚被柯繼海的手下送到這里搶治的市井少年。
此人已經醒了,印堂不再發黑,臉色更顯蒼白,看起來一副氣虛神乏的模樣。
他正坐在床上,裹著被子用早飯。
一罐又稀又薄的小米粥,一小碟腌瓜皮,還有半個炊餅。
餅子應該很硬,少年啃了兩口也沒啃動。
病房很大,病人不少,但只在墻角放了個火盆,明顯熱力不足。
他也認出了賀靈川,放下餅子,也不作勢下地,只是抱了抱拳道:“賀公子!”
“你只管用飯。傷勢怎么樣了?”賀靈川心想這人也是有趣,別人都尊他為大少,只有少年文縐縐稱呼“公子”。
少年拿起罐子,喝粥喝得稀里胡嚕:“大夫說我死不了。”
“家母感激你擋護之恩,特地囑我探望。”賀靈川說著拿出一個檀木匣子,遞到他面前打開,“小小贈禮,不成謝意。”
匣子里整整齊齊擺著兩顆荔枝大小的夜明珠,圓得特別周正;還有兩方上好的羊脂白璧,看起來跟肥肉似地,瑩白膩潤。
應夫人用來酬謝救命之恩的東西,寒磣不到哪里去。這四件寶物拿出去至少能賣二百兩銀子。
就算在石桓城,這筆錢也足夠一家四口舒舒服服地過上幾年好日子。
“舉手之勞,孫某愧不敢受。”少年沒料到賀家的謝禮這么貴重,一時沒掩住驚訝,“應夫人可好?”
“她……受了點驚嚇,今日還在休養。”
“未知昨晚如何收場?”
少年昨晚中了毒箭,提早昏過去了,沒看到劇終。
此時劉幫辦上前一步,把整籃水果放到桌上,掀開蓋子。然后他就離開醫館,去辦賀靈川交代的其他事情。
籃子里是兩大包草莓,一包大紅棗。
寒冬時節,水果比肉還貴。
“昨晚吶,說來有點復雜。”賀靈川撫著下巴,“總之,狼人和鬼猿都被制服,但鬼猿隨后又被其主人救走,我們到現在還未找到。”
“可有傷亡?”
“傷都在我和柯將軍身上了。有個車夫被射中左眼,送到這里已然無治,你比他運氣好。”賀靈川道,“我父親已經給他家送了厚重的撫恤。”
自己果真命大,少年長長嘆了口氣。賀靈川看他神情有三分憂郁。
接下來少年自報家門,姓孫名紅葉,曾是方臺何家三公子的伴讀,幾個月前離開何家,現在一家米鋪做賬房。
“方臺何家?”怎么聽著耳熟呢?
“便是當朝御史大夫何立玟家里。您昨天已經見過何家的二公子了。”
“哦!”賀靈川想起來了,“何塑?”
孫紅葉點頭。
“那你進鹿鳴苑找柯將軍作甚?”
“我……”少年把嘴唇抿成一線,臉色有些赧然,猶豫了好一會兒,“我向柯將軍自薦。”
賀靈川更好奇了:“你要謀什么職位?”
“幕僚、軍師!”既然說出口了,孫紅葉索性放開道,“與其在石桓昏噩待宰,不如事英主建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