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幾個搜拿他的人也說了,要趕在伏山越回到驛館之前。
赤鄢太子的身份,還是令上頭有些顧忌的。畢竟赤鄢國與靈虛城的關系近來有些緊張,屠殺各國妖民的真兇身份,又指向靈虛城的高層,因此妖帝大概不愿再火上澆油。
但這種顧忌能持續多久,或者說,他們的耐心還能維持多久?不好說。
賀靈川知道,自己得盡快打消白子蘄的懷疑,哪怕是暫時的。不過,至少今晚他能美美睡上一覺。
魂鄉,赤帕高原。
賀靈川轉頭打了個噴嚏。
是誰在背后念叨他,還是烤羊肉的椒粉放多了?
「我來吧。」邵堅從他手里接過椒瓶,取刀在羊腿上多劃兩下,「要說烤羊肉的本事,我認第二,那沒人敢認第一。」
這十幾年來顛沛流亡,他在野外度過的時光最多。
賀靈川縮手坐回圓木上,見他無名指上戴一個紅色的圓形印戒。戒面不像其他商人那樣嵌著寶石或者翡玉,而是鐫著圖樣和文字。「您這戒指有點奇特。」
「這個?」邵堅翻指看了一眼,「我曾去西邊經商,見到那里的豪貴都戴這種印戒,要蓋印時只要握拳一按即可,非常方便,我就依樣做了個印戒。」
他伸指過來給賀靈川看,后者道:「這圖案是只海螺?」
「不錯,我創辦的最早一家商會,就叫紅螺商會。「邵堅笑道」在海邊港口做些運輸。」
他看看賀靈川道:「現在西芰平原也被盤龍城拿下,你有機會要往南走一走。海邊人的生活,與我們內陸完全不同。」
賀靈川特意指了指他采買的干貨:「到時山珍海味一起燉。」
「正是。」邵堅哈哈一笑。他專程來到赤帕高原,找特定的農家購買紅菇干,說人家賣的比城里商鋪的貨色好得多。那詞兒怎么說來著:正宗。
愛女最喜歡紅菇湯,指定他要多帶些回去。就為這句話,邵堅這個寵女狂魔就要多趕五十里路,賀靈川作為他的護衛只得陪同。
路途遠,天又黑得快,兩人干脆宿在農戶的谷倉里,還跟主人家買了一只黑山羊當晚餐,羊肉做燒烤,羊骨煲湯喝。
小姑娘沒愛錯,紅菇和羊湯也很般配。這種干菇泡發以后再燉肉,那湯就是清淩淩、紅彤彤地,看著格外暖身,雖然表面浮一點油花,實則爽透而不膩味兒,帶看山珍特有的香氣。
賀靈川給邵堅打了一碗湯:「您的女兒多大年紀了?」
「七歲啦。」邵堅說起女兒,眉眼間都是笑意,「皮得很,沒半點姑娘家的端莊,現在還能爬樹跳馬。」
這么一說,他話匣子就關不住了。
原來他十年路過一座小城,與一女子互為心儀,很快結成夫妻,兩年后有了女兒。
邵堅身負國仇家恨,半生流亡,日夜嗟嘆;然而得女之后,他的世界又重新有了色彩。
他甚至給賀靈川看腰間的護符。
紅繩扎成,有些粗糙又有些笨拙,然而這是愛女親手做的。他走南闖北,無一日不佩戴。
賀靈川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邵盈盈小名燕子。哎我跟你說,天倫之樂,世間真摯無過于此。」邵堅重新翻動手上的羊肉,「所以我真佩服鐘兄,能人所不能。」
換作他自己,斷然是舍不得獻祭親生女兒的,寧可用自己代替。說到這里,他慨然一嘆。
賀靈川笑了笑,世間什么樣的父親沒有?
不過他還是順著邵堅的話說:「邵先生也了不起,從今以后,要獨自對抗天神了。」
邵堅哈哈一笑:「去年,我帶我家盈盈去逛藺和城
的西街廟會,盈盈最喜歡吃那里的潤米糕,我每次歸家都給她買。有個算師給我算命看相,還寫了十四字的謁語塞在葫蘆里,狂歌縱酒一身輕,不向風雨要安寧,呵呵,說我今生飄泊無定,難有善終。盈盈聽懂以后,哭了好幾個晚上。」
他搖了搖頭:「這是我的宿命,我認。但我希望盈盈一生平安順遂,不要步我的后塵。」
賀靈川輕聲道:「那您就要離她遠一點了。」邵堅看他一眼,苦澀道:「對,就是這樣。」
他閉眼,長長嘆了一口氣,而后切換了話題道:「我看鐘兄和紅將軍都有意栽培你。好好干,小伙子很有前途。」
這幾天相處,他和賀靈川也漸漸熟稔起來。「我?「賀靈川赧然一笑,「我不過一小卒耳。」
「能進干戈廳,能聽我們議論刑龍柱,那就不是一般的小卒。「邵堅削下一塊羊肉給他,「我觀你為人親善,做事有分寸,這都是優秀的品性。」
「為人親善也是?」也只在魂鄉才有人這樣夸他,現實里無論是友是敵,都說他腹黑。
賀靈川嘗了嘗烤羊肉,外頭一層焦皮又酥又脆,咬一口,里面鮮嫩爆汁。
邵堅的手藝,果真甩他十條街。
「當然了。與人為善,多結友少結仇,今后的路子才能越走越寬。」邵堅架起羊肉,端碗喝了口熱湯,「成大事者未必要什么崢嶸棱角。只要能達成目的,身段柔軟些又何妨?」
「從前我和鐘兄共同游學靈虛城,見他在太學學宮與博士縱橫恣論,把人家說得啞口無言,當時我就對他的學識和性情好生佩服,覺得這人豪氣干云、遺世清醒。可是啊,經過這么多年的風雨飄搖再回想,鐘兄這種剛硬直言在朝堂上卻注定吃虧,否則后面怎么會被打發來盤龍荒原?」
「這一點,你不要學他。」他和賀靈川都干掉半碗羊湯,「只要心懷壯志、百折不撓,便是謙卑恭讓、委屈求全又有何妨?都是手段而已,最終結果才重要,不是么?」
邵堅有了女兒之后,心腸柔軟許多,見到賀靈川這樣的后進晚輩就有愛才之心,不免諄諄教誨。
賀靈川跟在邵堅身邊,對貝迦又有更多了解。這些知識來源于親歷者,從書本上很難獲得。但這人矢口不提淵國,賀靈川幾次有意無意往那里引,都被他岔開。這個名字就像是他的魔咒和禁忌,碰都不許人碰。
賀靈川只能選些相對安全的話題,比如:
「鄔先生,妖帝到底是什么脾氣?他當真要聽命于天神?」「現任妖帝雄才大略,在位二百年來,貝迦不倒。」
賀靈川撥了撥火堆:「維持貝迦不倒,就能稱雄才大略?」
現在是盤龍歷十七年,貝迦第二任妖帝仍然在位;到了賀靈川所處的時代,這位就已經被貝迦人稱為「先帝」了。
「這么遼闊的疆域這么復雜的國情,還有幾百年來越攢越多的積弊陳腐。「邵堅又切一塊羊肉,細嚼慢咽,「治國難,難于上青天,能維持大而不倒已是千艱萬難。你看邊上這些人國,長不過百余年,短則七八年,就有王朝更迭吞并。」
但他的本意并不是稱贊自家的滅門兇手,因此話風一轉:
「但這些所謂的妖帝、妖王和所謂國師,他們都是兇手,也是人間的叛徒!」
賀靈川目光一動:「叛徒?」
「妖帝的先輩都是強大的妖仙,堅定無畏地抗擊天神入侵,即便以身殉道也一往無前。「邵堅冷冷道,」誰知它們的子孫會在兩千多年后倒戈投敵,自甘降作天神的馬前卒,為其殘害黎民!「
「這不是叛徒是什么?把祖宗臉面都丟光了!」最后這一句,忍不住變成了疾言厲色。
賀靈川一時無言。兩千
年何等漫長,滄海都變作了桑田,何況人事變遷?
何況六百多年前,貝迦的開國妖帝也面臨妖族孱弱,被人類擠得再無生存空間的局面,不得已請了外援。
那時的主要矛盾,已經在人類和妖族之間;那時的妖帝,又怎么可能像上古的先輩一樣,再與仙人并肩而戰?
賀靈川再請教:「彌天娘娘說,神明們一直在吸食這個世界的魔氣。我在問仙堂聽講,也聽說人間與神界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他們吸走的魘氣多了,才導致我們的世界靈氣枯竭。這件事,貝迦的妖帝和妖王們知道嗎?」
邵堅大奇:「問仙堂還教這個?」他也曾去問仙堂聽講,知道那里都是公開課。這種秘密,盤龍城都拿出來說給城民聽嗎?
「教過,教過。」賀靈川撒起謊來眼皮都不眨一下,還附送個真誠微笑。
「貝迦的高層當然知道。」火光在邵堅眼里跳動,「神界的資源已經枯竭,神明必須從人間抽取生存的能量。存在于萬物生靈身軀內的精華本源一旦外溢,就成了魘氣!妖與人蘊含的愿氣充足,尤其人類數量又多,是最好的風氣來源。」
「但是,人在自然衰老的過程中,魔氣也會不斷消轉,回歸世界。所以
原來天盛子的推斷果然沒錯。賀靈川低聲道:「所以要有戰爭?」
「只有戰爭,才能快速收割青壯年的性命,就像割取最鮮嫩的韭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