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青一噎:“姑奶奶,我哪里敢啊?”
“這么多年,洪郎口中不說,可我知道他懷念當年統領千軍萬馬的日子。好不容易,他又要龍游大海。”阿金呼出一口氣,“我已經拖累他夠久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你若不肯給,我就天天找你。”
伍青原地躑躅好久,終是無奈:“好,好,我去弄,您別說漏了。”
押糧隊抵達新煌時,夕陽都降到山尖尖上,一轉眼就要沉下去。
時間掐得剛剛好。
新煌不過是個千來人的小鎮,幾百輛押糧車浩浩蕩蕩駛進來,就把鎮西的空地全部占滿。連役夫帶衛隊,人數比鎮民都多。
車隊趕路一整天,人馬都累了,這一停下來就要吃要喝要休息,整個鎮子忙得雞飛狗跳。
小地方接待能力有限,所以運糧隊即將到來的消息其實要提前十幾個時辰送到,好讓鎮民早做準備。這樣馬槽里才能灌滿清水,喂牛馬的料草才能提前去根篩灰,而人員也有熱食可吃。
又累又餓的時候,沒什么比一頓熱飯更能安定人心。雖說役夫分到的無非是糙糧窩頭,但至少蒸得滾燙,還能蘸點豆醬。
士兵則可以再多得些燜熟的豆子,有的還拿到腌白菜,夾在窩頭里一起吃。
一身便服的賀淳華父子下馬,把座騎交給親兵去伺候。賀靈川只穿尋常衣甲。
新煌雖然多次接待過運糧隊伍,但能力畢竟有限,賀淳華視察兵員用飯,常見人仰馬翻、供應不上的局面。
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軍醫執行命令比較到位,人畜的食物和用水都經過了試毒抽檢,沒有異樣。
其實軍隊有元力傍身,對尋常毒物的抗性大增,容易倒霉的無非是役夫和牲畜。賀淳華心細,唯恐敵人暗中憋壞,不厭其煩地要求測毒,否則對頭在食水里放些巴豆粉,人畜不得一路上躥稀?
在營地里逛了兩圈,賀靈川就按著肚皮叫喚:“老爹,該輪到咱吃飯了。”人是鐵飯是鋼,再不吃就餓得慌。
反而藥猿吃起窩頭毫無負擔,而巖狼也有自己一份口糧,誰也虧不著它。賀靈川路上才知道,原來它也能吃蘋果和雜糧!
賀淳華指著窩頭道:“來兩個?”
“這玩意兒吃一路了,還沒吃夠嗎?”賀靈川眼珠子一轉,“老爹你不是要體察民情嗎?窩在軍隊里能體察個p,那還得上鎮子里去,邊吃邊看。”
賀淳華無奈一笑:“行吧。”
就在這時,縣令來請押糧隊的長官了,說是在鎮里的酒樓訂了席,要給長官們接風。
新煌隸屬白云縣,縣衙本不在此,但運糧隊抵達是頭等大事,縣令還是趕過來了。
賀淳華這趟北上輕車簡行,想要視察民情,對外也不聲張,所以押糧隊名義上的最高長官是莫折敬軒,也就是他原本的幕僚,現在的夏州別駕從事。
縣令相邀,莫折敬軒欣然前往。這種小地方沒什么好吃的,但宴請貴賓的肉菜應該管夠。他能在酒樓大吃大喝,而賀淳華就得自己解決自己的晚飯問題。
父子倆悄悄出了營地,沒帶兩頭妖怪,身后跟著毛桃、單游俊和焦泰。
這鎮子很小,屋舍、棚子、店鋪合起來不過二百多間,主街也就是區區百米,抬腿幾步就逛完了,并且灰塵又大,房子都是灰樸樸地。
鎮上只有一家酒樓,被縣令用來款待莫折敬軒了,父子倆就不想往那里湊。
幾人轉了一圈,發現店鋪沒幾家,行人也不多,但一到水井邊就有人排隊。賀靈川看見老爹板著臉,就問他:“怎么了?”
“烏漆麻黑的,沒幾戶點燈。”燈油蠟燭都得花錢買,窮人哪里舍得?不過敦裕人至少過了飯點兒才熄燈,這里的百姓大概要提早吃飯,天黑就睡覺。
“這里人都太窮了。”
賀淳華嘆了口氣,面露憂色:“越往北走,越不妙啊。”
出來這一趟,他才知道敦裕的富庶何止是其他地方的幾十倍!越往北走,百姓越窮,戶數越少、田地越荒、吏治越亂、民生越凋敝。
他見過貧民在集市插標賣兒賣女,逢人就夸自家孩子吃的少,干得多,一個勁兒求對方買回去。一家人都是骨瘦如柴,孩子被賣時也面無表情。
他甚至還從百姓口中聽見軍隊“殺良冒功”的行徑。種種亂象、敗象,簡直觸目驚心。
窮則亂。
毫無疑問,若想好好治理夏州,他還任重道遠。
“老爹,你吃飽以后再憂國憂民吧。”賀靈川往前一指,“這地方怎么樣?”
前方一家食肆透出燈光,也有飯香飄出。
外頭還栓著三匹馬。
賀淳華這才覺得肚皮咕咕作響:“進去吧。”
掀開擋風布簾進去,眾人見這食肆簡陋,桌椅破舊,好在地方還挺大,可以擺下七八張方桌,現在也有一桌客人正在吃飯。
五人落座,毛桃就喊:“店家,弄點吃的來!”
店家一臉苦相:“只有酸粉和雜面饅頭。”
賀靈川早看見前后桌人都在吸熘吸熘嘬粉,自己也咽了下口水:“都來都來,有料就加料!”
那幾乎都是現成的,大概就半炷香工夫,五個大海碗就擺到眾人面前。
這一碗酸粉無非就由三樣東西組成:粗粉、腌白菜、烘過的花生米。
本地產綠豆,所以這是豆粉。腌了半個冬天的白菜已經夠酸了,拿來拌粉剛剛好,用不上醋那么稀罕的玩意兒。
至于花生米,就是火上簡單烘一烘,別想著油炸這么奢侈。整碗酸粉見不著一絲葷腥,連油花兒都沒有。
眾人餓壞了,舉快子這么一嘬,感覺還挺爽。
毛桃看看別桌,有樣學樣要了幾頭蒜過來。大家嘬一口粉、啃一口蒜,又酸又辣又沖。
得勁兒!
這里還提供氽片兒湯,也就是白水煮面片,也加兩根酸白菜、幾顆豆子,再來一碟豆醬就可以蘸雜面饅頭吃。
因為沒有葷腥,賀靈川吃了一大碗酸粉還覺得肚里空空落落,又要了兩碗氽片兒湯,四個大饅頭。
價格雖然便宜,卻不像本地人消費得起的。
賀淳華邊吃邊問店家:“你這平時能有生意?”
店家擺手:“賺不到錢,賺不到!”
毛桃插嘴:“這里是南北必經之路,我看還有些商隊往來,總比內地那些個村子要好些。”那才是一窮二白只能吃土。
店家一臉嫌惡:“稅租這么高,錢都給別人賺的,給官家賺的!”
賀淳華問:“稅租要交多少?”稅金和租金,開店就繞不過去。
“我賺十個銅板,就要交出去八個。你說我能賺什么錢?”店家一邊攪湯一邊自嘲,“也就是勉強湖口,不用把我家囡囡拿去賣掉。”
邊上吃粉的客人忽然接話:“你別聽他抱怨,別人還開不了這個店。今天大隊人馬過來,全鎮子的取水車都給那里用了,整得我們沒水可用,你看每個井邊上都要排隊。他呢,他后頭有井,別人卻不來爭。”
既然賣粉好歹能給自己賺點吃飯錢,為什么別人不賣?
賀靈川想笑,但笑不出來。
那桌有三名客人,都作客商打扮。賀淳華問他們:“你們幾位做什么買賣?”
“布匹、燈油這些,回程時再捎些土產去賣。”
都是必銷品。“生意如何?”
這三人唉了一聲:“不好,不好,不及往年四成,明年不來了。”
他們看看賀淳華等人,又問:“你們也是官兵?”
賀淳華一口否認:“我們要往北,且跟在官兵后面,圖個安全。”
“北邊有啥?”
賀淳華順口道:“想去收點糖。”
店家聞言插話:“去也是白去,收不著好的。”
“怎么說?”
“大概三四十年前,這新煌鎮就盛產褐糖,整個夏州都有名氣。鎮子周邊種的都是甜菜,一望無際。鎮里老人說,那年頭的褐糖都不愁賣,一做出來十里八鄉都搶著要嘞,能一直賣到敦裕去。”
賀淳華哦了一聲:“我們一路走來,沒看到什么甜菜地。”
“那早都沒有了。現在大半個夏州用的都是北方妖國的糖,黃糖。據說這是咱大鳶和北方妖國定好的條件之一,每年必須從那里買幾十萬斤糖,哎!”
賀靈川道:“我吃過,味道又好又耐放。”
賀大少根本沒嘗過什么褐糖,無論在石桓還是敦裕,他吃過的點心全是黃糖做的;在黑水城,則吃的是當地產的土糖。
“是啊,黃糖賣得又不貴。打那以后,這新煌鎮的褐糖就賣不掉了,慢慢地也沒人制糖,大家改種糧,可這土地也不怎么出好糧。”
邊上的客商接話:“你們都不知道北方妖國有多厲害,他們每年產出的糖能有幾千萬斤!”
店家氣憤:“可恨得很!”
就在這時,單游俊重重拍了賀靈川一下,聲音不大不小:“哎,吃飽了吃飽了,我要找個地方疴屎,你去不去啊?”
他平時從不這樣目無尊長,賀靈川眨了眨眼:“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