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您還好么?”
袁鉉走近時,陽光已開始西斜。
青陽聽出他的擔憂,頭也不回:“就在這個地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竟然還制裁不了仰善商會。”
袁鉉方才就站在邊上,把白坦與她的對話聽得一字不漏,這時就安慰她:“仰善能挺到現在,全賴戰爭。等白坦這幾仗打完,他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青陽目光越發陰郁。
她當了一百多年的國師,調理氣運、觀察朝堂,但很少關注商業,在天水城要操心的事情又太多,并沒有注意到仰善商會與一般商會的不同之處。
商會嘛,不就是經營產業、買賣資材?
今日白坦特地過來求情,她才豁然發現,賀驍竟然通過仰善商會,把手伸進閃金平原每一個角落,包括她腳下這片土地!
你明明想打他,卻還得跟他做生意。
荒謬!
為什么連她、連天神都處理不了幾個小小的商會分舵?因為仰善好像長進了這片土地里,與所有人的利益深度綁定,無論平民還是權貴。
天神以為下幾道命令就能把它連根拔起,哪知才剛動手,這里的人就嗷嗷叫喚、跳起來反對,因為這種痛楚就像打斷骨頭連著筋,就讓人刻骨銘心。
天神的信眾,竟然站出來維護他賀靈川的商會,不惜對主子陽奉陰違。
賀靈川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就在這里引發了左右互搏。
這種“與對手內部利益深度綁定”的做法,青陽也見過,但那是在靈虛城官場漩渦的最中心,是高級的權術爭斗,有資格參與的都是頂級的人精,還需要經年累月的努力,才能一點一點構筑起利益的大網。
她沒想到,在閃金平原上,有人能把這一套打法用在商業運籌上,還用得又快又隱蔽。
即便賀靈川從進入爻國就開始布局,前后也才多長時間?他就把這張網織好了。
現在回顧,這人當時在天水城出盡風頭、引領風尚,不停地吸引權貴投資新城、投資仰善,是不是已在為今日這一局埋線鋪路?
那時,青陽還以為他的目標是斗倒自己,哪料到賀靈川早就越過她,把目光投向了更深更遠。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在這樣炎熱的早秋,她卻感受到后背泛上來的寒意。
爻地的幾個仰善分舵尚且不好對付,賀靈川在整個閃金平原又埋設了多少布局和后手?
誰能阻止他?
還來得及么?
“你知道,為什么只用短短兩年,賀驍就能把仰善商會嵌入整個閃金平原?”
為什么別人都做不到,只有賀驍能成?
前無古人之舉。
這個答案,她想了很久。
袁鉉知道,她并不真地問他:“請宮主指教。”
“他的商會不與閃金任何勢力為敵,好像只抱定了和平、賺錢這兩個目的,有時吃點小虧也無所謂。”青陽緩緩道,“誰對他都放下了戒心,他就能一點一點麻痹別人的中樞。但對方就好像吃了麻散,不僅不覺得疼,反而還很快活。”
“他對盟軍是這樣,對爻國也是這樣。”
袁鉉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可不就是!
爻國被滅雖然是白坦和天神出手,但賀驍也是功不可沒啊。他挑撥爻王和青陽的關系,掐傷爻國的經濟命脈,但爻王到死之前最恨的也不是他!
在整個平原,仰善商會明明已經是個龐然大物,公然讓自己的血肉和閃金平原長在一起,但誰都不覺得它對自己會有威脅——包括白坦。
“爻國做不到,是因為它根本沒有這個機會!”爻國一直趴在閃金平原吸血,有識之士都能意識到這一點。它怎可能像仰善那樣,處處與人為“善”?
“但他不會一直這么和善。眼下流言四起,就是他即將翻臉了。白坦這個蠢貨!”她呼出一口氣,很少這么直白地痛罵,“鼠目寸光!”
哪怕明知道賀驍的籌謀厲害,可是白坦全身心撲在爻地的戰爭里,只能留意到眼前的茍且。真能通過他去打敗九幽大帝么?這念頭連青陽自己都感覺荒誕。
但她笑不出來。
閃金平原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今后……她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撲撲振翅聲。
袁鉉走出去,不一會兒捧著個小陶俑進來,放到桌上:“多聞天神廟送來的。”
“下去吧。”
這陶俑是個貓頭鷹的模樣,手工精細,圓滾滾地憨態可掬。
青陽伸手撫了撫陶俑,這東西忽然一抖,活過來了。
它腦袋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朝向青陽,口吐人言:
“貝迦帝君傳訊。”
竟然是帝君捎來的口信!青陽立刻起身,對著它恭敬行了一禮:
“青陽聆音。”
天水城距離貝迦是山高路遠,即便禽妖傳訊,飛行往來也耗時良久,還容易中途丟件。所以妖帝想與青陽通聯,最快捷的法子就是通過天神中轉。
這么做的好處,當然是快;壞處就是天神也聽得清清楚楚,不好說什么悄悄話。
所以妖帝的傳訊也非常簡略,主要說了三件事。
一是青陽作為天宮在閃金平原的最高執行者,要對九幽大帝賀驍及其手下勢力主動出擊,破妄斷惡,把威脅掐滅在搖籃當中。
二是追查妙湛天和白子蘄的真實死因。
三是天宮和貝迦留在閃金上的力量,比如鬾獸和大妖,都交由青陽全權調派。
青陽應下,貓頭鷹也就不再吱聲,重新變為陶俑。
她走到屋外,望著遠山長長吁了口氣。
天神對“轉世龍神”仍很不屑,但終于放權給她了,這是她自己爭取的結果。
妙湛天隕落的消息剛傳來,青陽就通過多聞天向帝君表述了自己的判斷。
她和白子蘄不同。白子蘄作為天宮都云使,根本沒有向天神說“不”的權力,不能忤逆天神的意志。哪怕命令再違心,他也必須執行。
青陽卻是妖帝的心腹,這個天宮護法的頭銜不過是個便于行事的虛銜。她想撂挑子就撂,天神也拿她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