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溪從小到大,沒被人拒絕過,更沒被人羞辱過。但今日之后,我的名聲就毀了,甚至……有可能遺臭萬年……”
沈溪紅著眼睛,盯著面前之人:“我本只想給他一個教訓,把他踢出山陰。
現在不成了,他必須死!我一個地頭蛇,叫一個外鄉人欺負了!當然哥,無論如何,你得幫我!”
坐在他旁邊那個一臉忠厚、身材墩實的中年人,就是山陰都作院指揮使兼兩浙提刑司法官沈當然。
沈當然眉頭微蹙地道:“溪弟慎言,你醉了……”
“我沒有!”
沈溪一臉戾氣:“當然哥,你管著牢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弄死過人,而且不只一個。我就問你,這個忙,伱幫不幫!”
沈當然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今日,喬漕司到我這兒來,領走了一批匠人,他拿的是永嘉郡王的手諭。
為兄本以為,是永嘉郡王那里要興造什么,如今看來,是那王二走了永嘉郡王的門路?”
沈溪冷笑道:“怎么?你怕了?剛剛喬貞已經跟我說了,他走的的確是永嘉郡王的門路。
不過,那只是因為永嘉郡王去臨安時,曾經受過王家的殷勤款待,隨手還一個人情罷了。是人情,可不是交情。”
沈當然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笑了起來:“溪弟這是甚么話,就算他王二和永嘉郡王府真有交情,你的事情,為兄怎么能不幫?
只是他們有交情,咱就有有交情的對策,他們沒交情,咱就有沒交情的對策罷了。”
沈當然撫摸著胡須,低頭沉吟片刻,道:“成了,這件事,為兄有數了,這口氣,一定幫你出了就是。”
沈溪喜道:“當然哥,你打算怎么辦?”
沈當然陰笑道:“他不是從我這兒調了許多匠人聽用嗎?那些匠人可是歸我管轄的,我只要……”
說到這里,沈當然忽然警惕起來,有些慍惱。
但沈溪是沈氏大房嫡宗,他一個偏房遠支,對人家倚賴處甚多,又不敢發作。
他便只是微微一笑,道:“溪弟是名士君子,這等事說出來,沒得污了你的耳朵。
你且等我消息,不出幾日,為兄便叫那王二……,呵呵,自然能為你出了心頭這口惡氣。”
沈溪喜道:“當然哥,我可是要他死!”
“當然,來來來,咱們喝酒!”
沈當然不想再細說,便舉起杯來,沈溪也是興沖沖舉起杯來,與他碰了一下。
香璇心中驚駭,面上卻不敢稍露聲色,只與沈當然的妾侍也舉起杯來,淺淺地陪了一杯。
回程,車上,車聲轆轆,人輕起伏。
楊沅在思考攤上沈溪這么一條地頭蛇,會不會給他的行動造成麻煩。
地頭蛇的能量,其實是相當大的。
最主要的是,他的關系無孔不入,所以他能全方面地尋找機會對你下手。
這就是強龍不斗地頭蛇的原因,若只是正面交鋒,強龍只須一探爪……
麻煩就麻煩在,你一旦得罪了地頭蛇,睡覺你都得睜一只眼。
艾曼紐貝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從路邊行人、商鋪、旗幡、燈籠上掠過,眼神有些飄忽。
楊沅回過神兒來,瞧她沉默良久,不禁笑道:“你從遙遠的法蘭克國顛沛流離,來到這東方,應該見過許多人了。
這人啊,世間最高尚、最純粹、最了不起的,是他。最齷齪、最卑劣、最下賤的,還是他。
萬物之靈嘛,所以豺狼虎豹、貓貓狗狗的,都不及人類復雜。
你不必因為那樣一個斯文敗類、衣冠禽獸而惡了你的心情。”
貝兒微微一笑,溫柔地問道:“那……楊先生是哪一種萬物之靈呢?”
“我啊?”
楊沅手支在車轅上,托著下巴,沉思片刻,悠悠地道:“有點正義感,不高。有點良心,不多。有點重情,不專。就是普普通通一凡人罷了。”
貝兒凝視著楊沅,車行轆轆,路邊店鋪掛起的燈光,不時從他臉上掠過。
忽明忽暗間,那英俊的面龐,勾勒出清晰的線條,叫人有些著迷。
楊沅道:“所以啊,我崇拜那精忠報國的,敬仰那舍己為公的,欽佩那用情專一的,然后……做一個本本分分的凡人。”
貝兒眸波流動,輕聲問道:“如何本本分分?”
楊沅道:“不觸底線,做人心安,就是本分。”
“那……楊先生的人生底線又是什么呢?”
楊沅扭過頭,看著貝兒,輕笑道:“我說不好,因為我的人生底線,有時高,有時低,以后可能更高,也可能更低。它……是會變的。”
貝兒收回了目光,底線不是一成不變的么?
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是如此,那……我的底線在哪里?它會不會變?
楊沅問道:“在想什么?”
貝兒眸波一閃,莞爾搖頭,然后低聲道:“因為貝兒的蕃人身份,今日讓先生受辱了。”
“辱?他不配。”
貝兒咬了咬唇,低聲道:“貝兒公開的身份,是先生的侍妾。在外邊,先生不用對我過于尊重。
我知道……在貴國,妾室的地位是……很卑賤的,寵妾無妨,敬妾,是會引人恥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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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沅失笑出聲,睨了貝兒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沈溪那邊吃皮杯兒,為了氣他,我便也與你吃個皮杯兒?”
貝兒詫異地張大眼睛:“皮杯兒……是什么?”
楊沅笑而不語。
棲間堂,到了。
照例是指點練功,照舊是貝兒一邊默默地祈禱,一邊抵抗那若有若無的情愫侵襲,并且對楊沅的不為所動而心懷崇敬卻又不服。
然后,楊沅就很君子地避了出去。
今天的行功,貝兒心中的綺念遐想尤其的強烈,甚至有種若有實質的感覺了。
幸虧她練的本就是雙修功法,這種胡思亂想和身體反應不會讓她走火入魔,反而有提升行功效果的作用。
三個周天的行功已畢,貝兒便穿上外袍,出門喚小二準備熱水。
然后,她就看到了從鏡湖工地風塵仆仆夜歸的驢……文天。
文天正要去后邊的“混堂”洗個澡。
雖然他不用親自干活兒,但跑前跑后各種安排,一天下來,身上又是灰又是土的。
那八個匠人他已經安排好了。
謹慎起見,他把那八個匠人打亂,混在其他幾名匠人中間,分成了兩組。
建造一幢大宅,主要用到土作、石作、木作、雕作、旋作、鋸作、竹作、瓦作、泥作、油作等工種。
這些都是每天都要露面,每天都要和其他工種進行各種協調、溝通的。
但還有一些小工種,是可以關起門來自己工作的,用到的小工也少。
比如雕鑒作、銅鐵作等,他們負責制作的東西,幾乎不和其他工種的匠人協調,但是技藝要求還高。
而那八個人,正是都作院里技藝很高的匠人,被分別調進雕鑒作和銅鐵作,就順理成章了。
雕鑒作負責照壁、院子房屋地面等需要的各種石雕,銅鐵作需要制作建筑起來后各處需要的一些配件擺件掛件,比如門上的獸環,屋檐下的風鈴等等。
這些事都安排妥當了,他才回到客棧,先吃了點東西,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便往客棧最后面的混堂去。
他住的是下房,不提供送浴桶熱水進房間的服務。
“啊,文天先生,你回來啦。”
貝兒看到文天,笑靨如花地打了聲招呼。
“貝娘子。”
文天恭敬地欠了欠身,楊承旨已經收了房的女人,那就是楊承旨的如夫人了,可得巴結著。
貝兒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就想轉身回房了,忽然想起一事,她又站住身子:“文天先生。”
文天正要往后面走,忙又站住:“貝娘子有什么吩咐?”
艾曼紐貝兒道:“文天先生,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哎喲,貝娘子你言重了,請講。”
艾曼紐貝兒好奇地問道:“文天先生,今日楊先生和我說……皮杯兒,什么叫皮杯兒?”
“啊,皮杯兒就是……”
文天一呆,這是我能給你解釋的嗎?
你直接問你男人去啊,你們都嘿咻嘿咻了,皮杯兒有啥不好說的?
文天撓了撓頭,眼見得貝兒求知欲甚強的模樣,只好吭哧癟肚吞吞吐吐地給她解釋了一番。
“啊,貝兒明白了,謝……謝文天先生。”
貝兒面紅耳赤地逃回了房間。
文天也是如蒙大赦,趕緊逃向后邊混堂。
平日里他跟同僚也沒少開葷腔兒啊,一句皮杯兒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今天對著一個金發碧眼的美人兒一番解釋,居然叫他頗感羞澀。
原打算好好泡個澡,然后就回房歇息的,這一下他卻是改了主意。
等泡了澡,解了乏,不妨溜去花街柳巷放松一下吧?
今兒晚上,咱也嘗一個皮杯兒。
貝兒用背撐住了房門,一時雙腿有些發軟。
她就知道,楊沅先生不可能對她無動于衷,只不過楊先生是一個可敬的不做越禮之事的紳士,所以才牢牢地守持著本心。
和……楊沅先生吃皮杯兒么?
一想到那畫面,貝兒便眼餳耳熱,眸波迷離。
忽然又聯想到今天運功時尤其強烈的幻想,她的心中頓時恐慌起來。
貝兒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起來:“邪靈總是擾亂我的心,讓我不得安寧。求主賜予我力量,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啊!我的心果然被邪靈侵蝕了!
兩個店小二抬著浴桶、提著熱水走到“聽濤”門前,便聽到房中傳來一陣從未聽過的新穎曲風的曲子。
貝兒正在房中虔誠地唱著圣歌:“圣米迦勒總領天使,以主神力,盡驅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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