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靠了岸,楊沅踏上陸地,很快就消失在叢林里。
當李夫人慨然應允,參與算計完顏屈行的時候,他就暗暗告訴自己,要為這大宋百姓做點事。
他做到了。
完顏征聯姻的真正目的,被他的不肖子親口說了出來,而且被韓副使知道,接著還要在臨安傳揚開來。
這種情況下,完顏征家族和烏古論氏的聯姻,就不可能再成功了。
但,也僅止于此。
楊沅殺了韓副使,那就不一樣了。
韓副使剛和完顏屈行翻了臉,眾目睽睽之下,包括他們自己的隨從侍衛,全都看在眼里。
完顏屈行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由于金國皇帝完顏亮正處心積慮地想要削弱完顏雍的勢力,拔掉他的爪牙。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存在嫌疑一說了。
完顏亮怎么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一定會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一口把它咬死為誰也翻不了的鐵案,從而有借口對完顏征家舉起屠刀。
只要稍稍有些心機的皇帝,都不會錯過這個打擊、削弱強敵的機會,
更何況完顏亮絕不是一個蠢人。
鴨哥把篙撐在水里,把小舟穩住,望著楊沅的身影沒入林蔭之下,心頭說不出的震撼。
之前楊沅趕去城東廂淳祐坊的事,他并不知道為什么,卻也感覺得出有些神秘。
而剛才,楊沅就在船頭,突然射出的一枝弩箭,可并沒有瞞著他,他看得清清楚楚。
二哥居然殺了金國副使!
雖然鴨哥和兄弟伙們一塊嬉水、一塊喝酒時,也曾捶案痛罵金狗,可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一個升斗小民,會和金狗真的對上。
一時間,他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楊沅登岸時,回身對他說了一句話:“晚上,我們一起回后市街。你若有不便,就先走。”
此時品味,他大概明白了楊沅的意思。
二哥在讓他做出抉擇。
那么,他是就此離開,裝做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以后和二哥劃清界限,還是等在這里?
湖水輕輕涌蕩,有篙定在水中,小船兒始終穩穩的。
許久之后,鴨哥從水里拔出了竹篙。
他跳上岸去,將船拴在了大柳樹下。
然后,他倚著柳樹,在岸邊坐了下來……
鴨哥伸手拔下一根草莖,將嫩芯抽出,叼在了嘴里。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管他娘的,這可比弄潮……帶勁兒多了!
尼瑪撒初時還以為韓副使突發了暴疾。
直到他輕輕拂去粘在韓副使眉心的那瓣桃花,看到那個只有嬰兒小指粗細的圓洞。
尼瑪撒才攸然色變。
韓副使的幾名侍衛都圍了上來。
躺在滿地桃花中的韓副使大睜著雙眼,栩栩如生。
“尼瑪撒大人,這……我們該怎么辦……”
一名侍衛驚恐地叫了起來。
“抬起韓將軍,快把他抬上馬去!”
尼瑪撒臉色發白:“快,我們馬上去國信所,找李榮!”
一個侍衛茫然道:“去國信所?大人,我們不……不回班荊館,稟報世子嗎?”
“你想死,你就去!”
尼瑪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頭吩咐其他人道:“李榮是大宋派給咱們金人使團的接伴使,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叫他另行安排船只,準備快馬,送我們北返!”
“為何不……”
剛才那名侍衛腦子反應顯然比較慢,他還想問,為何不和正使一同北返?
話說到一半,他那遲鈍的腦子終于反應了過來,登時也是臉色煞白,再也不敢多嘴。
一行人匆匆把韓副使抬上馬背,固定在馬鞍上,然后掉頭就往國信所方向快馬沖去。
“水云間“酒家的天井里,一個少年,一個少女,對面而立。
少年與少女,皆是唇紅齒白,眉眼如畫。
只是神情上,一個有些刁蠻野性,一個有些古靈精怪。
仔細再看的話,你就會發現,這少年與少女,一個是雌兒,另一個也是雌兒。
阿蠻揚著下巴,盛氣凌人地道:“你不要那么多廢話,楊沅究竟在不在,我有話對他說。”
青棠警惕地看著阿蠻:“你找我姐夫到底做什么呀?伱說給我聽好了,我告訴我姐夫。”
“你是他小姨子?我怎么沒聽他說過他成親了呀?”
阿蠻曬然一笑:“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想幫我傳話,你毛都沒長齊呢,快去把他叫出來,本姑娘耐心可很有限。”
青棠冷笑:“你長齊了,好厲害呢!我姐夫正陪我姐說話呢,沒空搭理你。你愛說不說,不說滾蛋,我還偏就不給你傳這個話。”
阿蠻拔腿就要往里沖,青棠立即閃身擋住。
阿蠻瞪著青棠,忽地嫣然一笑,抬起右手來,捏著個蘭花指,端詳著自己的手腕。
“哎喲,這還真是閻王好見,小鬼兒難纏呢。”
阿蠻亮出腕上的金釧,得意洋洋地道:“本姑娘居然被你個黃毛丫頭給為難了。等著吧,等我見了楊沅,可就不是送我一對金釧就能讓我消氣兒的了,戒指啊、耳環啊什么的,看來我就可以湊全了。”
什么?
她的金手鐲是楊大官人送她的?
青棠眼睛都紅了,我都還沒……,不是,我姐都還一件沒收到呢!
青棠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姐可是金釧、金鋜、金帔墜,一應俱全。”
“你姐有又不是你有!”
“我……”
兩個小姑娘正在斗嘴,楊沅就從后面走了出來。
阿蠻眼睛一亮,招手道:“這里這里,快過來。”
青棠回身一看,見是楊沅,便嘟起嘴兒來。
大官人居然送那小丫頭金釧,還是那么漂亮的金釧,好氣!
楊沅沒想到剛翻過后墻鉆進院子,就看到了阿蠻,略感意外地走過來。
阿蠻得意地瞟了青棠一眼,對楊沅道:“我們姑娘說了,她現在很開心。明兒,還是老地方,她要見你。”
說完,阿蠻使一轉身,像只驕傲的小孔雀似的,向著酒樓中走去。
青棠馬上湊過來:“大官人,這個沒家教的小丫頭是誰啊?”
“她的主人,和我有生意上的往來。她是金人,不要輕易得罪她。”
“哦……”青棠氣消了一半兒,生意伙伴嘛,那就可以理解了。
不過,還是得防患于未然。
所以,青棠搶先一步找到了丹娘:“師父,你要小心呀。二樓雅間那個漂亮姑娘,認識師丈呢,師丈還送了她的小侍女一對金釧。”
青棠端詳著自己的手腕:“那金釧可漂亮了,我都沒有呢。師父,師丈有沒有送過你呀?”
“滾!”
“好嘞!”青棠很干脆地滾蛋了,反正她話傳到了。
師父越是表現的不在意,心里越在意。
她一定會努力的,嘻嘻……
楊沅上了樓,便去了茶室。
不一會兒,丹娘便走了進來。
她仿佛根本沒受青棠傳話的影響,一見楊沅,便開心地道:“官人,奴奴幸不辱命,今日這事,成了!”
“是啊,我們這事兒,終于是辦妥了。”
楊沅似乎有些出神,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現在,還清晰記得當初來找你的情形。
完顏屈行來我大宋時,絕不會想到他再返程時,竟是這般模樣,而我這邊,短短時日,卻也是物是人非了。”
是啊!
大官人來尋我那天,我都恨不得跳進西湖自盡了。
誰知道,短短時日,竟然有了這么大的變化。
爹娘再也不是我的噩夢,湖州方家,再也不能來尋我的晦氣,而且,我還有了大官人……
丹娘在楊沅身側坐下來,含情脈脈地睇著他。
楊沅道:“為防萬一,接下來一段時間,我不會再出現了。”
丹娘聽了心中一陣不舍,不過,離間金人兩大勢力,挑起金國君臣猜忌,這不是小事。
大官人是朝廷官員,當然不能讓金人看出這其中有宋人的手段,所以在這風口浪尖兒的時候,大官人要暫且隱身,也是應該的吧。
縱然心中不舍,丹娘還是暗暗說服著自己。
楊沅并不是之后的一段時間不來了,在他想來,是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接下來,他單槍匹馬一個人,要對付的是一個龐然大物,
他能活下來么?
不可能的。
這復仇之路,他不知道能走多遠,他只知道,他一定會倒在這條路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能多走幾步。
“對了,你一會兒去找李夫人,認了她做干娘吧。”
門外,李師師正好走到門前,本要叩門的,聽到這句話,忽然站住了。
茶室里,楊沅微笑道:“旁人不知道你有江南國主后人的身份,卻知道你有了一個‘娘’,明日完顏屈行的事,必然傳遍臨安城,為免有人發現疑點,還是穩妥一些的好。”
丹娘柔柔地答應一聲:“好,奴奴一會兒就去和李夫人說。”
“還有一個多月,大考就開始了,兩個月后,榜單張貼出來,‘水云間’必然門庭若市。丹娘,先恭喜你了。”
丹娘也微笑起來。
這家店,從此以后,就是她的了。
這里,將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是她心里踏實下來的根本,更是她有勇氣追求所愛的膽氣。
而這一切幸運,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帶給她的。
“我還有事……”
楊沅想了一想,對丹娘應該沒什么要交代的了,今日一別,便是永別。
自己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過客,也不必再說太多,便要起身告辭。
“大官人等等……”
丹娘一見楊沅又要突然離開,再也等不得了。
大官人要有一段時間不能過來了,今日不確定這份感情,她心里不踏實。
楊沅有些詫異地向她挑了挑眉。
丹娘含羞帶怯地低下頭,輕聲道:“奴奴……虧了大官人,方有今日結果,心中之感激,實不知該如何還報才好。
“奴家只有這一個身子,情愿……從此做了官人的外室,侍候官人枕席寢居,以報答官人之萬一,還望官人俯允。”
丹娘垂首說罷,等了半天,卻沒等來楊沅回話,便悄悄抬起眼來。
門外,李師師也摒住了呼吸。
八卦,本是女人本性。如今旁邊沒有別人,她也用不著擺出一副“萬事不著心”的恬淡模樣兒來,那耳朵還不豎得高高兒的?
楊沅看著丹娘,緩緩道:“我給了你的,你也幫了我的,本就兩清了,何需你以身報恩?”
丹娘羞澀地嗔道:“官人怎這般不解風情?非要人家說的如此明白么?人家……人家若非心中有了官人,又怎會以身相報?”
李師師在門外聽見了,不禁會心地一笑,下意識地便掩住了嘴巴,生怕露出一點聲息,便聽不到如此好戲了。
楊沅道:“我與丹娘往來,都是共謀大事,何曾談過私情?丹娘你喜歡我的理由,又是從何而來呢?”
他搖了搖頭:“不過是吊橋效應罷了!”
丹娘正要反駁,聽到這個不明所以的詞匯,不禁一呆:“吊橋效應?”
楊沅道:“曾經,有一位智者,他在一座學院,選出二十名學子,分作兩組。
“他又找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到學院里,尋個理由與第一組人談話聊天,逐一接觸。
“第二組十個人,他卻安排這些人登上后山一座吊橋,那山淵高有百丈,有風吹過,吊橋便搖搖晃晃,叫人膽顫心驚,然后,他又同樣安排這個貌美女子與他們在吊橋上偶遇、攀談……”
便是以李師師博覽群書、盡知古今的見識,也不曾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心中不禁大為好奇,恨不得代替丹娘,馬上問一句這是要做什么,之后又發生了什么。
楊沅道:“然后,過了一段時間,這位智者便與這二十名學子私下攀談,他發現,在書院里見過那女子的,已經淡忘了她。可那在吊橋上見過那女子的人,卻有大半對她念念不忘,甚至生出了愛意……”
丹娘疑惑不解地道:“官人的話……,奴家不甚明白……”
楊沅一笑,解釋道:“書院中十名學子,是在心平氣和、平安無恙時見到的那女子,縱然那女子貌美,會叫人心生好感,偶然邂逅,事過多日,也就淡忘了。
“可吊橋上那些人卻不同,他們站在搖晃不止的吊橋之上,心驚膽顫之際,遇到這個女子,便會格外的難忘。
“與這女子交談之際,便忽略了腳下搖晃的吊橋,更會誤以為這是那女子給他們帶來的安心之感。
“凡此種種,不僅讓他們更加難忘那邂逅的女子,還會以為,自己這是對她一見鐘情,愛上了她。”
丹娘張大眼睛,看著楊沅。
楊沅道:“所以,那是真的喜歡了她嗎?若真的朝夕相處的時候,這種誤以為的感動,又能持續多久呢?”
李師師站在門外,聽得一陣恍惚。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寓言小故事,她心中現在只轉著一個念頭:
我當年,真的對小乙動過心嗎?
為什么自從他見了我,便一直追隨守候在我身邊,為我出生入死,我卻也只把他當成一位兄長,一個伙伴?
哪怕他對我剖心析肝地表白了情意,我也不曾把自己交給他,卻在他葬身大河之后,對他念念不忘,似乎失去了一生摯愛?
我究竟……是因為他而感動,還是在感動自己?
李師師這些年來一人獨居,閑來無事就是閱讀釋道兩家的經典解悶兒。
這樣的人本就習慣于探究事物的本質和內涵。
結果,楊沅用來開導丹娘的一番話,卻被李師師聽了去,然后陷入重重哲學悖倫。
直到楊沅從“水云間”離開,提前一步躲回房間的李師師,還在苦苦探索“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因和果,業與緣,承和負,忠與恕……
讀書太多的惡果體現出來了,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大才女,陷入了她給自己挖的坑,掙扎在哲學陷阱里,爬不出來了……
楊沅走后,青棠便鬼鬼祟祟地摸進了茶室。
剛剛她才給師父打了小報告,師父一定有了危機感,現在和楊大官人的感情,應該更進了一步吧?
但她看到的,卻是呆呆坐在茶案旁,一言不發的丹娘。
“師父?姐?你想什么呢?”
青棠在丹娘面前晃了兩圈兒,丹娘恍若未見。
青棠忍不住了,終于還是跑到丹娘身邊,直接問了起來。
丹娘緩緩扭過臉兒來,一臉委屈地看著青棠,快哭了。
“青棠啊。”
“嗯?”
“楊大官人把磨卸了,現在要殺驢了。”
“啊?”
青棠瞪大了眼睛,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的樣子。
丹娘忽然一把抱住了她,嗚咽起來:“我以后,可就只有你了……”
青棠聽得好熨貼、好感動,雖然她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青棠輕拍丹娘的后背,正想著要怎么說才好安慰安慰師父,
丹娘突然又一把推開了她,淚眼婆娑地道:“可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累了,毀滅吧!
你愛死不死,我是不想管了。
黑心棉的小棉襖氣呼呼地走開了,再也不想跟她說話。
楊沅一步步地從“水云間”走出來。
夕陽西下,金色的夕陽照射在湖面上,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畫布,繪制出五顏六色的畫面。
船只緩緩犁過瑟瑟的水面,天空、水色、云影、波光、小船、人影、荷葉……,交織的美輪美奐。
楊沅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明天之后,他將變成一個隱形人,割舍今天的一切,又何必再回頭。
楊沅在湖邊站住了,他沿著湖岸緩緩看過去,便看到了夕陽下,倚著一棵老柳樹假寐的鴨哥。
泊在岸邊候客游湖的小船有好幾條,艄公們都在岸上坐著,唯有鴨哥最是安閑。
楊沅心中一暖,便向那棵老柳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