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明部堅持到了第三天清晨的時候,七千人馬在連番的戰斗中已經減員了兩千多人。
他們的箭矢哪怕已經刻意節省,也即將消耗殆盡。
他們攜帶的口糧今天傍晚前也將耗盡,陸天明頓感焦躁起來。
對于都有己方哪些人馬位于靈壁附近,陸天明心中是大概有數的。
如果有援兵,不該這個時候還沒有一點消息。
此時,陸天明部在突圍無望的情況下,已經奪下了一處山頭,充作臨時營地。
其實奪取山頭本不在陸天明的計劃之中,因為一旦上了山更不易突圍,而且這山上沒有水源,根本難以持久。
陸天明搶占這塊于攻守更有利的陣形,賭的就是一定會有援兵。
如果援兵不至,那他上山就是自蹈死地,再想突圍也難了。
清晨的一場戰斗剛剛落下帷幕,金兵開始有序撤回營中。
被煙熏的像個灶王爺一般的陸天明剛剛松了口氣,忽然隱約聽到一陣喊殺聲從遠處傳來。
繼而,更加清晰的戰鼓聲和號角聲也傳了過來。
鼓和號都是軍中常用的傳遞號令的器具,但宋金兩國有著不同的訊號設定。
陸天明只一聽就馬上振奮起來:“是我們的人!我們的援兵來了!”
陸天明急急沖上高處一塊山石,登高遠眺。
此時晨霧剛剛散去,陽光灑照下來。
遠遠的,在一處山坳里,正有一支兵馬向這邊涌動。
而金軍則在他們前行的道路上設下了陣地,原地阻擊。
那情形一如他陸天明抵擋金兵對他發起的進攻模樣。
陸天明瞇著眼睛觀察了半晌,終于看清了那支援軍的旗幟。
陸天明振奮地大叫了起來:“是李都統!李都統親自率兵援救我們來了!
快,馬上集中力量,向李都統的方向突圍,與李都統呼應起來。”
山上宋軍聽了大感振奮,陸天明馬上集結兵馬,組織人馬向李顯忠赴援的方向發起了進攻。
金兵對他們的阻截十分頑強,金兵倚仗著地利拼死反擊,雙方激戰一個多時辰,一塊陣地反復拉據,雙方都丟下大量尸體,但李顯忠部始終無法突破金兵的阻擊。
李顯忠那邊的情況相似,阻擊他們的金兵源源不絕,他們在山坳中艱難突進著,足足一個多時辰的戰斗,才擴展出百余丈的距離。
但金兵馬上又有大股援軍投入了戰斗,好不容易突出的局面,又開始向后萎縮起來。
在兵力上,早就設伏于此的金兵是占據著絕對優勢的。
陸天明站在山巔上,手搭涼棚向遠處望著,忽見李顯忠部與金兵激戰之地的左右兩座山頭上,居然飄揚起了宋軍的旗幟。
陸天明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里的山非常多,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百余座,但是山峰與山峰之間不相連,中間都有山谷山坳可以通行。
這也是陸天明把它視作迷魂陣的原因。
另外就是,這里的山最高的也只有七八十丈,相比于北方的崇山峻嶺,算是很低矮的小山了。
因此,雖然居高臨下在攻守上占據一定的地利,但是這種小山上自然物資匱乏,尤其缺少水源,根本難以堅守太久。
所以,除非后續還有援軍趕來解圍,否則敵軍不用硬攻,只要守到你攜帶的飲水耗盡,就是你全軍覆滅之時。
陸天明是因為以寡敵眾不得以才上山的,他追隨李顯忠多年,深知李顯忠為人,知道他必然來援,可李顯忠又是為了什么?
思量許久,陸天終于明白了李顯忠的意思。
李顯忠顯然沒有把握突破重圍把他們救出去,那也就意味著,圍困這里的金兵比他預料的還要多。
而李顯忠登上沒有水源,山勢也不算高,雖有一定的地利,實則難以堅守太久的小山,那就意味著,他本來也沒想長久地堅守。
換而言之,宋軍還會有援兵陸續趕來?
陸天明是李顯忠的老部下,他弄明白李顯忠的作戰意圖后,馬上放棄突圍,吩咐士兵構筑臨時工事。
既然李顯忠要以他自己為餌拖住金軍,等后續援軍趕來,那么他現在就要全力配合李都統。
陸天明吩咐人把死去的戰馬也集中了起來,糧食即將耗盡,現在一切能吃的東西都要節儉著使用。
飲水也必須統一分配。
這時候,在宋軍尚未來攻,便主動放棄原本駐守的符離、靜安兩地的金兵,卻已趕到了靈壁群山腳下。
金軍氣焰頓時更盛。
而在他們后面隔著不足一個時辰腳程的官路上,原駐宿州的金軍主力也是車轆轆、馬嘯嘯,滾滾而來。
“嗵!嗵嗵嗵嗵……”
宿州城里的中軍大營,突然響起了聚將鼓聲。
各部將校不明所以,但沒有人敢怠慢軍機,趕緊披掛整齊,趕到了中軍大帳。
柳墨霖現在是這支軍隊的臨時主帥,眾將領趕到中軍大帳時,柳統制也披掛整齊,匆匆趕到了。
于是,眾將領立即紛紛向他詢問緣由。
“柳統制,不是你擊鼓聚將么?”
“我沒有啊。”
“難不成李都統回來了?”
眾將領站在帳下,正驚詫不已,楊沅自屏風后面昂然而入。
肥玉葉和藤原姬香一人捧“符”,一人捧“節”,緊隨其后。
等楊沅走到帥案后,二人即往楊沅左右一站,肅然立定。
柳墨霖一見,不禁心中驚疑起來。
看這架勢,擊鼓聚將的必是這位楊監軍無疑了。
一路之上,這位監軍從不干涉軍中將領們做出的決斷,可現在他是要干什么?
只是,因為楊沅已在帥案中站定,而他在軍中的實際地位,要比李顯忠這位東路軍主帥還要高。
所以,柳墨霖雖然滿腹疑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詢問,反正楊沅馬上也得說明緣由,楊墨霖只能按下疑惑,且聽他吩咐。
楊沅肅然道:“諸位將軍,陸天明部輕敵深入,被困靈壁。李顯忠將軍率輕騎馳援,于半路中伏。
據李將軍送回的軍報,金兵顯然是想以陸天明部為餌,誘我各路兵馬前往支援,從而一一絞殺。”
楊沅掃了眼帳下眾將:“宿州、符離、靜安,我們是不攻而克的,那么,原本駐守于此的金軍去了哪里?”
帳下眾將不敢議論,但不少人都互相遞起了眼色。
楊沅神情冷肅:“各位都是軍中宿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的道理,各位應該都懂得。”
帳內一片冷肅,楊沅寒聲道:“顯而易見,他們棄守城池,必然是去了靈壁。
金兵是想集中優勢兵力,將李顯忠將軍的主力絞殺掉!”
帳下頓時一陣騷動,竊竊私語聲再也按捺不住了。
柳墨霖上前一步,抱拳道:“監軍,李都統沖破重圍繼續北向后,就已傳出將領,命各部兵馬,趕赴靈壁了。”
楊沅道:“可我們這支人馬,才是距被困大軍最近的一路兵馬。”
“監軍所言不錯,不過,李都統也好,陸統制也罷,金兵雖強,也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把他們消滅掉。
我們的各路援軍,是來得及趕去增援的。”
“所以,你認為,我們應該坐守宿州,等著其他各路兵馬前去增援?”
柳墨霖暗暗吐槽,還不是因為你這位狀元監軍在這里么?
有你這么個寶貝疙瘩在這,誰敢讓你出點差遲。
不光是他,帳下眾將也都知道,李顯忠之所以兵分兩路,留下了中軍和后軍,護送楊沅到宿州城駐扎,就是怕他出事。
楊沅這位監軍如果有個好歹,整個士大夫集團都得瘋。
哪怕是原本和楊沅激烈對立的派系,都會因為楊沅的死而“冰釋前嫌”、“化敵為友”,跳出來狠狠地撕咬這些武將。
柳墨霖微微皺了皺眉,道:“監軍乃兩淮監軍使,不容有失,這也是李都統命令末將緩緩跟進、占據城池的原因。
我們雖然是目前距靈壁最近的一支兵馬,但是其他各路兵馬也是來及得增援的。末將以為……”
楊沅搖了搖頭:“柳統制,在兩軍對弈的情況下,金兵要集中優勢兵力殲滅我精銳主力,就必須速戰速決,這沒錯吧?”
“不錯。”
“好!那么……”
楊沅向壁上懸掛的大幅兩淮地圖走去,拔劍向圖上一指:“淮東戰場上,有三司禁軍、有各州屯駐軍,成分復雜。
禁軍分兵進擊,距靈壁最近的幾路人馬,都是兩淮各州屯駐兵馬。
如果有人貽誤戰機,有人拖延行程,只消慢上兩日甚至一日,后果如何?”
帳下眾將的臉色忽然難看起來。
大部分武將比起文臣性情更直率一些,讀的書也遠沒有文臣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傻的。
人心人性最是難測,楊監軍所說的情況,未必不會真的出現。
如果被金軍成功地打一個時間差,真的會出大事。
沉默良久,柳墨霖沉聲道:“楊監軍,末將留下中軍隨楊監軍駐守宿州城,末將親自領后軍馳援靈壁。”
楊沅搖了搖頭:“不夠!”
“那么,末將分一路精騎,護送監軍退守泗州,末將率中軍和后軍進擊靈壁。”
“還是不夠!”
楊沅向他解釋道:“金兵誘李顯忠將軍入伏時,不會料定我軍必然分兵。
所以,他們一定是把我們這一路的全部兵力都計算在內的。
因此,我們全堆上去,也仍舊在他們能夠殲滅的實力之內。”
另一員將領沉不住氣了,大聲道:“監軍,咱們全軍壓上若還不行的話,莫非監軍另有妙計?”
“有!”
楊沅向他們走近幾步,挺起了胸膛:“我這個兩淮監軍使,親自去!”
眾將領一聽,頓時大嘩。
肥玉葉和藤原姬香事前也不知道楊沅的計劃,這時不禁大吃一驚。
肥玉葉既驚且憂,如果局勢真如楊沅所說的一般兇險,那楊沅親自赴援,說不定就有性命之憂。
對此肥玉葉自然深感憂慮。
藤原姬香和肥玉葉的感覺卻大不相同,她覺得很興奮。
她站在帥案側后面,緊緊握著那根龍首狀的“銅龍節”,心里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悄悄地爬。
她和肥玉葉是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下長大的,她壓根兒沒有考慮性命之憂的事。
她現在只看到一個霸道的男人、一個有勇氣的男人,讓她有種想臣服在他腳下的沖動。
藤原姬香漲紅著臉蛋兒,若非手中所握的是銅鑄的龍節,而是竹制的話,只怕已經被她握的裂開了。
楊墨霖急聲道:“若果真事不可為,加上監軍一人又有何用?監軍縱然有萬人不當之勇,戰陣之上只人匹馬,作用也是有限的。”
楊沅搖頭道:“我去,不是為了增加一個人、一匹馬、一口劍!”
楊沅緩緩向帥案后走去,他也全副披掛著,一步步走去,甲葉鏗鏘作響。
“金人以陸天明部為餌,集八方之兵,釣我東路軍主帥。”
楊沅走到帥案后面,面向眾人站定,雙手握拳拄在帥案上:
“我是以我為餌,釣我兩淮各路援軍。如果……”
楊沅掃視了帳下眾將一眼:“如果,我大宋各路兵馬,不想看到我這個兩淮監軍使死在靈壁,那么,他們就必須得星夜兼程,前來馳援!”
柳墨霖等人這才明白楊沅的目的。
對于楊沅的決定,他們雖然惶恐,心底里卻是滿滿的感動。
為了營救他們禁軍主力,為了營救李都統,這位楊監軍竟在明知那里有大股金軍埋伏的情況下主動入局,這份膽魄幾人能及?
楊沅神情一肅,已然沉聲道:“我意已決,今召集眾將,是通知你們,不是和你們商量。
軍情緊急,兵貴神速,拖延不得。柳統制!”
柳墨霖心中一凜:“末將在!”
楊沅道:“退帳之后,立即拔營起寨,全軍奔赴靈壁。”
“末將……遵命!”
楊沅向帳下喝道:“管都頭,江都頭,入帳聽令。”
早已候在帳外的皇城司兩名都頭馬上唱名而入,在帳下站定。
他們現在就是監軍衛隊的統領。
楊沅當即就命令二人及其麾下的副都頭、軍頭、十將、承局、押官,每人領兩名親事官,持蓋了監軍使大印的軍令,分赴兩淮戰場上的各路人馬所在地。
他們此去,要向該路兵馬統帥傳達兩淮監軍使的軍令:放棄原有作戰意圖,立即馳援靈壁,星夜兼程,不得懈怠。
傳令使此去,就留在該路兵馬營中代行監軍職務,監督該路兵馬的行動。
柳墨霖聽著楊沅吩咐安排,所差遣信使,官職高些的都是去了淮東地區屯駐軍的營地。
柳墨霖心中便想,看起來楊監軍不太信得過屯駐軍的將領啊。
確實如此,最忠心、最善戰、最敢戰的,當然是我三衙禁軍,淮東屯駐是些什么東西!
三衙禁軍是看不起屯駐軍的。
當然,屯駐軍也看不起三衙禁軍。
在屯駐軍看來,一直頂在最前沿的是他們屯駐軍。
三衙禁軍待遇最好、裝備最精良,但是論打仗,給他們提鞋都不配。
而在西軍眼里,三衙禁軍和兩淮屯駐軍都是垃圾。
西軍其實也屬于屯駐軍,不過早已獨立出來,自成一個系統了。
退帳之后,柳墨霖這邊馬上開始拔營起寨,按照楊沅的要求,輕裝簡行,拋棄輜重。
楊沅這邊,皇城司的兩個都頭帶領一眾軍官,分別領取加蓋了監軍印鈐的軍令,快馬加鞭,分赴兩淮各路宋軍駐地。
具體的行動安排,是玉葉和姬香配合,由貝兒擬定的。
冷羽嬋和小奈、花音已經開始打點行囊。
簽發完軍令,艾曼紐貝兒和藤原姬香、肥玉葉三人站在一起,四下里腳步匆匆,到處都是急急走動的軍士。
肥玉葉秀眉微蹙:“二郎此舉,太過行險了。”
姬香含情脈脈地看著遠處正向柳墨霖面授機宜的楊沅身影,對肥玉葉的擔心不以為然。
“名利刀劍取,富貴險中求。行險又如何?初見二郎時,我以為他是一方霸主……”
姬香想到了初識楊沅時他的殺伐決斷,他的霸氣凜然,眼神兒有些迷離:
“待我隨他到了大宋,才知道他是個一流的謀士,智計百出,運籌帷幄。”
姬香收回目光,看向肥玉葉,嫣然一笑,道:“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謀士的模樣只是他的偽裝,他骨子里,仍是一方雄霸!”
肥玉葉對這東洋娘們兒的話嗤之以鼻:“就因為他要冒這個險?”
姬香認真地點頭:“謀士以其所學,做出分析與判斷,霸主做出選擇并且承擔成功或者失敗的結果。
所以,哪怕是算無遺策的絕代謀士,也取代不了霸主。再厲害的謀士,也只能藏身在霸主的陰影之下。”
貝兒想了想,深以為然地點頭:“是這樣的。有時候,我們太過高估了謀略的作用,卻低估了擔當者的勇氣。沒有勇氣,一切都是空談。”
肥玉葉冷哼一聲,沖她們翻了個白眼兒:“你們倆鉆一個被窩的,當然一個鼻孔出氣。”
貝兒登時嫩臉一紅。
姬香卻一點也不害臊,她色瞇瞇地瞟著肥玉葉,舔了舔嘴唇,笑道:“你也想啊,那下回拉你一起呀?”
“呸!”
玉葉想起與干娘李夫人的荒唐事,登時招架不住,紅著臉逃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