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其瑪,是女真語“糖纏”的音譯,它是一種女真甜食的名字。
其產生的具體年代已不可考,不過北宋時派使者出使金國,就吃過這種點心,并且寫在了這位使節著述的文章里。
烏答有用兩指修長的手指,拈起那塊薩其瑪,遞到了楊沅的唇邊。
一股獨特的甜香,瞬間點燃了楊沅的味蕾。
楊沅看了看烏答有,又把目光落回到薩其瑪上。
真珠大王設也馬的女薩滿,該部落的最高神職人員,居然對他做出這樣的舉動,這就有點意思了。
見楊沅沉默未動,烏答有嫣然一笑,她把薩其瑪拿回來,張開紅潤的唇,輕輕咬了一口。
烏答有咀嚼著,把薩其瑪重新遞到了楊沅嘴邊。
楊沅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并沒有懷疑你下毒。
因為,除非你事先知道今天會遇到我,并且知道我們會和平相處共同進餐,你才有可能提前在你的薩其瑪上下毒。”
烏答有媚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薩滿,說不定我真的能提前算出來,今天會遇到你呢?”
楊沅笑了笑,他沒有再說話,而是低下頭,就著烏答有的手,咬了一大口。
楊沅的嘴巴張的比較大,嘴唇碰到了烏答有的手指。
但烏答有沒縮手,眼波倒是愈發朦朧了起來。
烏答有做的薩琪瑪很好吃,外皮蓬松香甜,里邊還放了葡萄干和堅果。
不同層次的味道,次第傳送到舌尖,仿佛蓮花瓣瓣開。
“好吃嗎?”
“就像伱一樣,外酥里嫩,每一口都有叫人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味道。”
楊沅舔著嘴唇上的甜香,放肆地挑逗她,那目光熾烈,充滿了侵略的味道。
烏答有吃吃地笑了起來,用掌背輕輕地掩著唇,呢聲道:“小王爺你可真會說話。
可惜人家不是那種聽了三兩句好聽的就神魂顛倒的小姑娘了呢。”
楊沅微笑道:“所以,我的伯父大人究竟想要你做什么呢?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找機會給我下毒?”
楊沅想了想,搖頭道:“說實話,比較難。”
“和設也馬無關。”
烏答有爽快地答道:“只是我個人覺得,小王爺你正如小王爺你所說的,有帝王之相!霸氣外露!”
楊沅微笑道:“你可真會說話。可惜本世子不是聽了三兩句好聽的就神魂顛倒的傻小子了呢。
不知道烏答有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烏答有凝視著楊沅,突然道:“小王爺覺得,我們真有機會打敗完顏亮嗎?”
楊沅想了想,回答道:“能否讓整個大金變天,我不確定。
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和完顏亮各據半壁江山,分庭抗禮。”
“憑什么?就憑小王爺的父親,擋住了完顏亮的一波進攻?”
楊沅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搖了搖:“不!第一,就憑我知道,宋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大宋以臨安為行在,從未把它定為國都。大宋的國都,直到現在始終是東京汴梁。
而大宋新登基的這位天子,同樣是雄心勃勃之人。金國之亂,他一定會善加利用。”
“還有第二?”
“第二,我從高麗、日本諸國,物色到了很強大的幫手,他們可以源源不斷地為我運來各種軍需。”
楊沅看著烏答有放大了的瞳孔,微笑道:“這件事是我一手促成,此刻知道的人不多,就連完顏大睿都還不知道,我現在可是告訴你了。”
烏答有興奮地道:“這樣的話,如果越王能成為聯盟長,集合東北諸部的力量,還……真的大有可為。”
楊沅笑道:“先不要急著下結論,我還有第三沒說呢。”
烏答有驚訝地道:“還有第三?”
楊沅道:“第三,東京遼陽府的葛王完顏雍早有反意,他現在惺惺作態,只是為了盡可能地把遼東忠于完顏亮的人、財、物,都聚攏到他的麾下罷了。”
這件事,楊沅不怕告訴烏答有,他才不會讓完顏雍茍在遼東猥瑣發育呢。
此去圣山,他就要當眾公開完顏雍的陰謀,逼著完顏雍盡快與完顏亮決裂,盡快成為叛軍的一員。
至于說這樣對完顏雍的發育不利……,那關我楊沅什么事?
楊沅只希望金國無休止地亂下去,而不是出現一個強有力的人物,能平定這一切。
況且,楊沅只說完顏雍是一個隱藏中的叛黨,別的什么都沒說。
旁人不清楚趙王和葛王的關系,也就不敢貪占這個秘密據為己有。
烏答有這回真的震驚到無以復加了。
說服完顏設也馬出山,她也有一份功勞。
為了說服設也馬出山,她曾在請神之后,連卜七卦,卦卦皆為上上大吉,這才讓設也馬鼓足了勇氣。
所以,實際上她比設也馬更關心這天下大勢。
對遼東叛軍來說,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從燕京派出來的北上大軍,而是在側翼虎視眈眈的遼陽兵。
完顏雍一直沒有出手,這固然讓燕京的完顏亮非常惱火,可也正因為他一直沒有出手,所以令遼東叛軍也為之惴惴。
各方勢力現在都不好評估完顏雍的真正實力,尤其是在他兼并了九連城的駐邊軍隊之后。
可是現在小王爺卻告訴她,完顏雍也是反賊!
看到烏答有因為震驚而有些呆滯的臉龐,楊沅不禁莞爾。
他伸出手,用拇指輕輕抹去烏答有唇邊一點薩其瑪的殘渣。
烏答有一個三旬的少婦,居然因為他這樣溫柔而曖昧的動作,一下子羞紅了臉。
嘁!都是千年的狐貍,誰還不會撩了。
楊沅想著,就把拇指伸到嘴邊,伸出舌頭,把那糖渣輕輕一舔。
烏答有嬌軀一顫,一種異樣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扭了下屁股,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楊沅道:“還有第四點,也是最后一點,事涉現在不能公開的秘密,我不用說給你聽了。
只是以上三條,你說我們能不能與完顏亮分庭抗禮?”
烏答有喃喃地道:“何止,如果順利的話,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啊……”
楊沅目光一凝,問道:“所以,你為什么會問起此事,貌似你比我的伯父更加關心我的成敗?”
烏答有的目光瞬間清明起來:“設也馬是被我和幾個大部落孛堇硬請出來的,他實際上并無心與完顏亮抗衡。”
楊沅悠然道:“伯父大人五十多了,這天下就算打下來,恐怕他也沒命坐。
更何況,我剛才說過,首舉義旗者非他,力挫朝廷者非他,宗室關系也輪不到他,他應該清楚自己的斤兩才對。”
烏答有柔聲道:“那不是當時……,越王和趙王正從山東渡海去遼東么,我們本沒想過你們這么快能回來。”
楊沅道:“所以,你現在是想改換門庭?”
烏答有紅著臉蛋兒輕輕地道:“別說的那么難聽,良臣擇主而侍罷了。”
楊沅疑惑地道:“可是,你想要什么?拜相封侯?”
楊沅已經捏著下巴思索起來:“也不是不可以……”
楊沅才不管它行不行得通,正好在女真族女人的地位蠻高的,先答應著唄。
反正不管他以越王府的名義欠下什么賬,法人都不是他。
不料,烏答有卻道:“不!我不想拜將封侯。
我只是希望,如果我能幫助小王爺說服擁立設也馬的人轉而支持越王,讓越王順利成為都渤極烈。
那么,來日越王一統天下,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時,能夠答應我一件事。”
“哦?”
楊沅這回真有點好奇了:“什么事?”
烏答有的臉色又紅了起來,這回卻是因為憤懣與激動而發紅了:“我要求,立薩滿為國教!”
烏答有憤懣地控訴起了很多部落現在對于薩滿教的忽視,以及放任佛教、道教在他們的部落傳教、發展信徒,進一步讓薩滿教更加沒落的情況。
楊沅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還是一個“虔誠”的薩滿教信徒。
其實說她虔誠,也是不對的。
她和艾曼紐貝兒不一樣,不是那種有著堅定而明確的教義信仰的人。
實際上,你不如把她的憤懣理解成一種享有特權的舊貴族,在歷史發展的大潮中漸漸被拋棄的悲涼與憤怒。
她的家族世代都是薩滿,薩滿教作為一種具有明顯氏族部落特征的宗教,廣泛存在于東北乃至西伯利亞地區。
不過,各個部落的薩滿都是小打小鬧,它沒有共同的經典,沒有共同的神名,沒有共同的組織,分別依附于自己的部落而生。
這就注定了在部落漸漸消亡,國家漸漸出現之后,它就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亡。
說衰亡實際上也不是那么準確,因為直到近代,東北地區的赫哲、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等族仍然有很多人信奉薩滿教。
只是相對于它在部落中曾經的尊貴地位,此時的它已經完全下沉到最底層的百姓中間去了。
而烏答有珠珠,是這興衰之間的一個親歷者。
她今年三十歲,金國建國才四十年。
也就是說,她從幼年時到現在,是親眼看著自己的家族曾經在部落里如何的受人尊重,再到現在信徒流失,尊榮不再。
作為一個親歷著它從輝煌走向沒落的人,那種失落與痛苦,確實是在故紙堆里翻看記載的人根本體會不到的。
楊沅聽她說罷,想了一想,決定給她心里也埋下一顆種子。
就像他來時路上,不停地向完顏弘康和上官駱灌輸“蒙古里”很可怕,如果不現在就警覺、壓制它,將來它會成為大金的掘墓人一樣。
說不定什么時候,這顆種子就能生根發芽了呢。
楊沅道:“這件事,我早就有想法了。”
明明才剛剛萌生了這個主意,楊沅卻像個神棍一樣,忽悠起了他面前的神棍。
“我通過高麗、日本的海商,曾經接觸從遙遠的極西之地來的人。
在他們那兒,有一種宗教,所有的人都信奉它。
不僅如此,就連他們國王的登基,都需要它的認可。它的教主,被尊稱為教皇。”
烏答有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兒,她的眼睛睜得好大。
一時間臉上竟有一種和年齡、閱歷不相稱的呆萌感。
教皇?皇誒!一個教的領袖,居然可以擁有這樣崇高的地位嗎?
她隱約記得,小時候聽爺爺講起過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乎薩滿在那時的部落里,也有這樣無上的權力。
那時的部落長,是需要薩滿予以確認的,難道這故事竟然是真的?
楊沅肅然道:“我是越王府世子,如果我們能打下這片疆土,坐穩這片江山。那么有朝一日,我就是這里的皇帝。
我不但要立薩滿為國教,我還要模仿極西之地,讓我們的薩滿教也擁有無上的權力。
我們皇帝的登基,從此也需要薩滿的認可與祝福才行。”
烏答有的目光迅速清明起來。
她是個精明的女人,楊沅的大餅沒有迷惑她,反而讓她一下子提高了戒備。
誰愿意給自己頭上套一個枷鎖?
誰愿意把自己皇位傳承交給一個薩滿去認可才能生效?
這個小男人,他在騙我!
這個想法剛在烏答有心中一轉,楊沅已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騙人?因為沒有哪個帝王會愿意給自己套一個枷鎖?”
烏答有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楊沅微笑道:“但是在那極西之地,治理國家的依舊是他們的王!
他們所信仰的教主,雖然地位還要在他們之上,卻并不能與他們爭奪世俗的權力。
這樣一來,就算是擁立一個地位更加尊崇的教皇又有什么關系?你知道這樣做將帶來什么好處嗎?”
望著烏答有很有求知欲的眼睛,楊沅毫不猶豫地把日本的“萬世一系”也嫁接到了這個“理想國”:
“因為這樣一來,他們的皇帝或者國王,地位就穩固了。
哪怕是在某一代出個權臣,這個權臣最多也就是把這一代皇帝當成傀儡。
他不敢、也不能取而代之。再看看我們這天下,再看看我們大金……”
楊沅搖搖頭,嘆息道:“如果,我們也能有一個擁有著廣泛信徒,可以確立皇帝的教皇,完顏亮作為一個弒君者,根本就成不了皇帝。這樣,才能江山永固啊!”
烏答有的眼睛再度放出了光芒。
這個理由很強大,她信了!
真珠大王只是勉勉強強被迫出山,烏答有雖然成功說服他加入了天下之爭,可是對他能否成功,自然也就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也正因此,她在席間看到“完顏弘康”小王爺的霸氣與自信時,才會一下子動了心。
但,她要的真的并不多,只要薩滿能被確立為國教,以合法身份永續。
她的家族在自己的部落中,依舊是高貴的神使,她就滿足了。
可是,小王爺他真的……,我哭死。
只想討一碗“恩希瑪”,卻被塞了一嘴“薩其瑪”的烏答有,眼中都泛起了晶瑩的淚光。
“小王爺……”
烏答有的聲音,此時就像她喂楊沅的那口薩其瑪,帶著絲絲的甜香:
“設也馬大王的人馬駐扎在外側。毗鄰小王爺您營寨的這邊一百多名侍衛,都是我的人。”
烏答有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兒就像薩其瑪上淋的那層糖霜,黏連的都要拉絲了:
“秋夜寒冷,不知珠珠是否有幸邀請小王爺同住氈帳呢。
也好讓珠珠向小王爺您好好討教一下,如何才能成為薩滿的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