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陰歷十月廿二,小雪。
老祖宗研究的這節氣,它是真準。
小雪這天,上京城還真就下了雪。
雪是小雪,雪花如粉如沫,飄飄灑灑。
因為下的密,初時還能落地即化,很快也就染了一層白。
就像春天那惱人的柳絮,薄薄地鋪了一地。
上京城南城門樓上,兩個男子長身玉立,身姿挺拔。
一個青緞子箭袖,貂裘,天馬皮的斗篷,肋下佩刀,生得劍眉星目。
一個比他略矮半頭,身段也更纖細一些,月白色箭袖,羔裘,未披斗篷,戴了一頂毛絨絨的熊皮風帽,襯得唇紅齒白。
穿青緞子箭袖的,是楊沅。
戴熊皮風帽的,則是上官駱。
楊沅眺望著遠方,輕笑道:“大睿王帶著一支大軍呢,趕路倒快,這就要到上京城了。”
上官駱道:“若依學生之見,根本不需集結各路首領相迎,給他一個下馬威,叫他清醒清醒,免得他生出許多妄想。”
“人家有追求,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叫他清醒清醒,也不急于一時,畢竟是國相,該有的體面,我們還是要給的。”
楊沅笑了一聲,扭頭問道:“孔彥舟已死,他的善后之事可已處理了?”
上官駱道:“孔彥舟私蓄不少,學生修書叫吳老二處理了,就地充入越王府。
至于孔彥舟那些女眷,就由桃花、桃兒母女幫忙處理。
愿意離去的發些盤纏,愿意尋個人家的,歡喜鎮上現在單身男子也多。
孔彥舟養在府里的都是姿容出色的女人,不愁沒個去處。”
楊沅打趣道:“說到桃兒,天也冷了,不把你的桃兒接過來給你暖被窩兒?”
上官駱正色道:“諸務繁忙,哪有余暇享床笫之歡。待大王登基稱帝,我再接她進京就是。”
楊沅道:“國事家事,又不耽誤。”
上官駱道:“世子您還不是一個人,宵衣旰食,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
駱身為世子的幕僚,安能比世子更耽于享樂?”
上官駱剛說到這兒,便有一個美人兒款款而來。
臥兔兒暖套,白狐的風領,大紅羽緞的斗篷……
映著漫天飛灑的雪粉,那蠻腰裊裊,瀲滟生姿,就像春天到了,有種叫人怦然心動的嫵媚。
“城門樓里候接大睿王的人里頭沒有尋到世子。奴奴還道小王爺尚未來呢,卻不想竟在這里。”
烏答有珠珠淺淺地笑著,衣領邊白狐的絨毛,在風雪中輕輕軟軟地抖動著,襯得俏臉愈發嬌媚。
楊沅不曾傳過她“蟄龍功”,大概就只是灌溉的好,這些日子下來,氣色特別好,那嬌艷欲滴的風情,人都似年輕了七八歲。
“烏答有來了。”
楊沅笑迎過去:“你是大薩滿,這種場合,本不必來。”
“這不是小王爺你在這么兒嘛。”
珠珠遞了個風情萬種的媚眼兒過去,便傍著楊沅走開了。
城頭雪地上,映出了兩行淺淺的腳印,離得很近,就像相伴而去的一雙狐。
上官駱獨自站在飄雪的城頭,心中仿佛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世子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的話言猶在耳……
十月廿二,小雪。
宜嫁娶、開光、出行、入宅、移徙、安床、上梁、開市……
這是個好日子,再早一天或晚一天,便不是這樣的大吉之日了。
所以,大睿王緊趕慢趕的,終于趕到上京城的時候,為了圖個吉利,卻硬生生壓了一下自己的行程。
否則,他昨天晚上就可以趕到上京城的。
離城三十里,完顏大睿就叫人去上京城報訊了。
待他兵馬抵達上京城下,就見漫天雪花之下,城門口高搭了彩棚,許多人正在棚下和城門洞中相候。
見他車駕過來,人群正慢慢集中,并且排列開來。
完顏大睿滿意地撫須一笑,忽然就有些亢奮起來。
國相抵達上京,所有部落首領幾乎都來了。
只有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和李太公未到,他們畢竟是長輩。
小王爺“完顏弘康”站在迎候隊伍的最前面,待完顏大睿車駕停下,便舉步迎上前去。
車中發出一聲豪爽的大笑,完顏大睿彎腰走了出來。
環目一掃,認識的、不認識的諸多權貴要人,俱都笑臉相迎著。
真正的完顏弘康也站在隊列當中,就連獻宮城投降的完顏晏也在其內。
不過,卻沒有看到孔彥舟。
完顏大睿微微一驚,不過當他看到了郭攸之和嚴士鐸兩員騎將,都好端端地站在武將班中,完顏大睿便放下心來,臉上重新浮現出雍容的笑意。
完顏大睿與迎候的眾首領寒喧了一番,便重新上了車。
眾人也是乘馬的乘馬,坐車的坐車,再一起趕進城去。
至于他的兵馬,除了親兵相隨進城,其余人等則在陸天飛(肥天祿)的率領下,就在城外扎營。
好在之前圍城之時,各部落在城外搭建了許多的棚屋,現在一些部落兵已經撤走,棚屋空著,正好可以讓他們暫時充作扎營之地。
完顏大睿坐在車中,卻卷起了簾籠,對騎馬伴隨于側的楊沅道:“王侄,本王的家眷,可已趕到上京了?”
楊沅訝然道:“王叔要接家眷進京嗎?小侄不知是什么時候啟程的?”
完顏大睿道:“本王知會他們有些時間了,還沒到么?是了,舉家搬遷,諸多的器物,確是要費些功夫。”
輕飄飄的雪粉,為遠處那幢金碧輝煌的宮城建筑覆蓋了一層白雪,琉璃瓦被白雪掩蓋,宮城銀妝素裹,仿佛天宮。
完顏大睿看在眼中,心頭頓時一熱。
不過,那座宮城,自然不是國相可以染指的。
完顏大睿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問道:“本王的愛將孔彥舟怎么沒來,可是在負責宮城衛戍?”
沒錯,完顏大睿交代給孔彥舟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控制宮城。
他是國相,自然不能入住宮城。
但……完顏驢蹄不在,我作為上京地位最為尊崇的人,負責這宮城的防務,沒有問題吧?
“啊,孔彥舟?此事說來……”
楊沅正信口答著,長街之上,便有一支隊伍從西城方向策馬過來。
那些人俱著皮裘,一肩一頭的白雪,似乎趕了遠路剛剛過來。
那馬兒都一個個噴著鼻息,白霧一團團地散開。
護送國相的儀仗隊伍中,立即就有兩人提馬沖出,迎向那支隊伍,高聲呟喝道:“站住,國相駕到,爾等回避!”
“誰,大睿也來了?哈哈哈哈……”
那騎士之中,有一人提馬上前,他穿著件老羊皮襖,頭上扣著一頂狗皮帽子,須發因為呵氣都染了白霜。
他斜挎弓,佩長刀,馬屁股后面還有一個長馬包,便笑呵呵地迎上前來。
楊沅身旁,“李尋風”夸張地大叫了一聲:“大王?諸位,都渤極烈到了!”
一時間,伴隨完顏大睿進城的各部首領頓時大嘩。
楊沅和完顏弘康、上官駱,三人三騎,率先迎了上去,紛紛下馬拜見。
各部首領終于反應過來,立即撇下完顏大睿的高輪馬車,也紛紛迎了過去。
烏答有珠珠騎在馬上,將雙手湊到唇邊哈了哈熱氣,笑盈盈地瞟了一眼完顏大睿的車駕。
完顏大睿坐在車上,臉已變成了豬肝的顏色。
他不相信完顏驢蹄是恰巧剛剛趕到的!
雖然完顏驢蹄一行人風塵仆仆的樣子。
氣抖冷。
然后,他就從心地下了車,勉強擠出一副笑臉兒,也迎向完顏驢蹄。
他是國相,都渤極烈到了,他不但要見禮,還要率領所有首領一起向都渤極烈見禮呢。
珠珠掩著口,下了馬后,終是忍不住,悄悄背過了身去。
她怕別人看到她臉上忍俊不禁的笑容。
小王爺他好壞啊,不過……人家喜歡。
完顏驢蹄“及時”趕到上京了。
完顏設也馬和李太公,親自迎候在留守府前。
等眾人送了完顏驢蹄入住留守府,這才各自散去。
當然,今晚的接風宴,他們還要齊聚留守府的。
完顏大睿被郭攸之、嚴士鐸兩位騎將,送到了留守同知王二彬原來的府邸。
這座府邸,作為上京城原二把手的住宅,也是蠻恢宏的。
但,自然比不了完顏晏的留守府,更比不了那座正等候著它的新主人的皇宮。
當然,王二彬這座府邸里,原本準備留下的二十名妙齡少女,這時是早已不在了的。
她們和“詐降”的王同知的所有家眷,都被分配出去了。
所以,同知府很冷清、很空曠,就像完顏大睿此刻的心情一樣。
完顏大睿暴怒的摔了兩個花瓶,砸了一張桌子,讓房中顯得更加空曠之后,終于在軍師于吉光的勸說下,頹然坐了下來。
“孔彥舟呢?他怎么不來見我?”
完顏大睿氣咻咻地喝問,他以為孔彥舟是辦事不力,恐怕他責罵,所以不敢露面。
郭攸之一聲長嘆,黯然道:“大王,孔將軍他……被詐降的王二彬等人給謀殺了。”
“什么?”
完顏大睿一下子驚跳起來。
嚴士鐸就把孔彥舟如何被殺的經過,對完顏大睿解說了一遍。
至于由他代寫的孔彥舟的那封信?
那當然是進城之前,誤以為大局已定的孔彥舟急于請功,先行送出去的。
完顏大睿聽罷,不由得呆若木雞。
他的意識有些恍惚,眼前嚴士鐸的嘴巴還在一開一合,但完顏大睿只聽清了一句話:
“王二彬等降將貪心不足,妄想得到憑他們的實力不該擁有的東西。
結果……,只是可惜了孔將軍啊……”
完顏大睿一屁股摔回了椅子上。
孔彥舟一定是被坑死的!
嚴士鐸這孫子一定是投靠完顏驢蹄了!
完顏大睿心想著,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