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奶和六叔公計議已畢,便嘆息著離開了正房。
對于楊沅的離開,他們羞惱、氣憤與不舍,諸般心情,都是有的。
他們走后,從屏風后邊就悄悄轉出一個人來。
身材玲瓏,眉眼如畫,正是金國的小公主,完顏萍。
完顏萍眉眼耷拉著,說不出的難過。
自從四姑奶奶告訴她家族對她的安排之后,她對未來就充滿了緊張、歡喜與期待。
一想起楊老師,她就耳熱心跳。
一位已經嫁了人的本家姐姐跟她開玩笑說,楊老師這回要給她頒一朵大大的小紅花時,她還不解其意,待她軟磨硬泡的問明白了,就更是羞不可抑。
羞中又有難言的歡喜。
也正因如此,看到有遠來的信使,她才偷偷爬后窗進來,只為了能第一時間聽到楊老師的消息。
可她沒有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
完顏萍走出正房的時候,天上正下著大雪。
廊下有燈,濛濛的燈光灑在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完顏萍低著頭,頂著那鵝毛大雪,默默地折回到后照房。
一進自己的房間,她就一頭撲到床上,拉過被子蒙住頭,悄悄啜泣起來。
歡喜鎮內外,因為四姑奶奶的命令,今夜悄然增加了許多巡弋的士兵。
不過,他們都是本地人,也沒有統一的服裝,給人的感覺,就只是街頭巷尾的人比平時多了一些,并不顯得異樣。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還拿著除雪工具,頂著雪,除著雪。
大雪要邊下邊掃,是北人總結出來的經驗,真要等它徹底停了再掃,那就要多費不少工夫了。
六叔公頂著鵝毛大雪,親自下山,去了地頭蛇吳老二的家。
“什么?六爺您說那個人……他不是小王爺?我就說,他怎么長得和小時候差那么多呢。”
吳老二聽了很是震驚,但他轉念一想,又擔心地道:“六叔公是想要小人帶兵去查金夫人嗎?”
“不!”
六叔公想起四姐的囑咐,他也清楚這些高麗人關系到他們的軍需物資,關系到這個脆弱的新帝國能否站穩。
所以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道:“只是盯著吧,切不可輕舉妄動。”
吳老二一聽,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他比六叔公更緊張這些蕃國商人呢。
歡喜嶺衰敗了兩年,僅僅兩年,結果有多凄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現在好日子終于來了。
雖然越王成了皇帝,很快越王府的人都要搬去京城,但是歡喜嶺的商業地位已經確定。
至少在拔步答岡地區,它已經是公認的貿易中心。
光是每次“趕大集”都足夠熱鬧的了。
更何況,在上京那邊建立對外的大貨棧之前,這里依舊要繼續承擔最重要的使命。
而上京大客棧成立以后,歡喜嶺也是這條商道的必經之地,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中轉站。
所以,他是絕對不愿意把那些高麗商人得罪狠了,從而斷了這條財路的。
吳老二送走六叔公后,就喊了些鎮上青壯,帶上兵器,上了街。
大雪茫茫,他們提著的燈籠,在大雪中就跟鬼火兒似的,走半天也碰不到一個行人。
街上,只有歡喜鎮負責巡弋的士兵和裝模作樣“自掃門前雪”的眼線。
“二哥,今兒傍晚時,我看見……金夫人的車駕出去過。”
一戶人家門口,正在掃雪的一個青壯悄悄對吳老二稟報。
吳老二神色一凜,急忙問道:“她去了哪里?”
那人向鎮東頭指了指,道:“去那邊了,去了哪,我不知道。”
“她可已回來了?”
“嗯,已經回來了。”
吳老二松了口氣,囑咐道:“你只管盯著,有什么異動就報告于我,絕對不能開罪了客人。”
那人答應下來,退回到門口繼續掃雪。
吳老二吁了口氣,領著十多個丁壯,趟著已經深及足踝的大雪,向鎮頭走去。
只要不是那些異國商人的住處,吳老二便不怕去查。
而且,這鎮上哪幢房子屬于何人,住的是誰,他也基本清楚。
他不辭辛勞地把舊鎮范圍外的新建房區域逐戶查了一遍,一直排查到鎮東頭最外圍的那戶人家,什么都沒有查到。
雪撬……有。
但歡喜嶺不少人家都有雪橇,尤其是在此地商貿興起以后,這樣東西作為冬季的重要交通工具,必不可少。
狗,也有。
可是拉雪撬要么用馬,要么用狗,不管是從實用性上,還是性價比上,普通人家都是用狗。
所以,這也沒有什么問題。
吳老二主要是查這些人家有沒有突然到訪的客人。
但,只是查陌生人的話,他又能查出什么來呢。
楊沅在他進入房間之前,便已先一步翻出了窗子。
他的腳都沒落地,就直接上了屋頂。
一夜好雪,清晨起來整個鎮子都銀裝素裹,宛如一個童話世界。
一些人家的門口因為回風,大雪堆的尤深。
可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金夫人卻上了歡喜嶺,向四姑奶奶辭行了。
四姑奶奶微笑道:“金夫人,昨夜剛剛又下了一場大雪,這路可不好走啊。”
金夫人嫣然道:“不礙的,妾身乘爬犁走,速度可也不慢呢。”
四姑奶奶道:“夫人這是急什么的,多捱幾日,讓積雪化一化,或者壓實一下,豈不更方便。”
金夫人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妾身本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上一場雪時就沒有走。結果這路況剛好了點兒,又是一場大雪。妾身只怕再等下去還是一樣的狀況,那可就耽誤商船離開了。”
金夫人微笑道:“一旦耽誤了行程,有些北地山珍就不好趁著南人過年順利出手。妾身想帶下一批貨來,時間只怕也要延后,實在沒辦法呀。”
聽了這話,四姑奶奶自然不再相勸:“金夫人實在辛苦,那老身就祝夫人一路順風了。”
四姑奶奶把金夫人送到王府門口,看著她在侍衛陪同下裊裊地向山下走去,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金夫人給的理由很充分。
而且,前幾天金夫人就表露過近日要離開的意思了。
所以,似乎是沒有疑點的。
但,四姑奶奶總覺得不對勁兒。
真就有那么巧合?
如果,楊沅已經潛回歡喜鎮,并且要由金夫人帶他一起離開,是不是同樣合理?
思忖片刻,四姑奶奶沉聲喚道:“吳老二。”
吳老二連忙近前一步,微微彎下腰。
四姑奶奶道:“金夫人要走,你按規矩,領著人去查驗,要格外仔細一些。”
吳老二請示道:“如果真發現了楊沅……”
四姑奶奶臉色一沉:“那就拿下!咱們雖有求于這些高麗人,卻也不是怕了他們。這生意對咱們有好處,難道對他們就沒有?咱們大金人總不能叫棒子蹬鼻子上臉!”
吳老二連忙答應一聲,就要退下。
四姑奶奶心中靈光一閃,突又喚住他道:“叫萍兒她們陪你去查。兩邊的貨物交接,一向是由她們操辦的,叫她們跟著,有什么問題,一眼就看出來了。”
吳老二連忙又答應了一聲。
出入鎮子的貨物和人要進行查驗,這是歡喜嶺的商業功能迅速擴大過程中,漸漸完善起來的一個制度。
它不僅涉及到安全和管理,還涉及到收稅。
是的,既然是商業行為,那就要正常收稅。
不能因為這個交易對象本身就是這個政權的掌握者,那就放棄稅收。
私人收入和這個政權的收入,畢竟是兩碼事兒。
這個理念,是楊沅灌輸給他的徒兒們的。
但這個制度的設立,他卻不知道。
許多規章制度的完善,本就是在新興事物的成長中,漸漸萌生出來的。
這是他去上京期間,他的乖徒兒定下的規矩。
金夫人倒是知道出入歡喜鎮是要查驗貨物的,但她并沒放在心上。
一則是因為,作為歡喜嶺最重要的大客商,她是享有綠通待遇的,很少受到嚴查。
二則,楊沅是逃出上京城的,追兵還在他后面。
也就是說,歡喜嶺上是沒有人知道楊沅逃跑的消息的,因此,只要她離開的及時,就不會有人疑心、嚴查。
只是,楊沅誤判了一個人,那就是上官駱。
上官駱怨氣沖天地正銜尾追來。
而且,這個年輕人已經派了輕騎,快馬加鞭先行趕來了歡喜嶺。
不僅是歡喜嶺,這條商道沿途所有大部落,都在陸續收到消息。
所以,金夫人為楊沅預行安排的離開方式,已經不是那么可靠了。
當金夫人的車隊準備停當,開始離開歡喜鎮的時候,就被歡喜鎮外設的稅卡給攔住了。
原本只要看到是金夫人的車隊,就只是滿臉堆笑地點一下總車數,問一問車上的貨物種類,馬馬虎虎統計個數字就放行的稅監馮馬虎,這回可一點也不馬虎了。
他站在道路中央,皮笑肉不笑地道:“逐車檢查,不可有所疏漏。”
然后,他便看向輕車中偎著炭爐,人比花嬌的金夫人,賠笑道:“例行檢查,時間怕是要稍長一些。旁邊有暖棚,夫人可以下來活動一下手腳。”
吳老二領著臨時充作稅丁的一批青壯,走向了長長的車隊。
在這批青壯稅丁們中間,是一群唇紅齒白、眉眼如畫的小姑娘。
小姑奶奶們全都唬著一張俏臉,滿面的悲憤。
顯然,班長同學這回又沒守住秘密。
她把楊老師要拋棄大家的消息,告訴了她的同學們。
完顏萍穿著裘襖,繃著一張小臉兒,緊緊按著腰間的短刀。
一群小姑娘雖然容顏尚顯青澀,卻個明艷靈秀,顯然都是美人胚子。
她們就像陪著好閨蜜捉奸似的,鹿皮小蠻靴踩得積雪“吱嘎吱嘎”的,就氣勢洶洶沖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