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不夜侯  第665章 跑偏了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作者:月關  書名:臨安不夜侯  更新時間:2025-01-04
 
孫侍郎朗聲一笑,淡淡地道:“王侍郎,何謂律法公正而神圣?

法,不過是先有了朝廷,而朝廷為了天下的穩定,所制定的一套規則規范。

它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朝廷中的人為世間萬人萬物諸般行為定下的規矩。

既然是人定下的規矩,它就不可能是天然正確的,總會有不妥不合之處,需要后人不斷修正完整。”

對于王慎之的挑釁,孫藝嘉感到非常惱火,他覺得必須得把王慎之的氣焰打壓下去。

孫侍郎繼續道:“交子剛出現時,流行于民間,為萬民所認可,但,它是非法的。

后來朝廷發現交子確實于民大有便利,于是它就合法了。

那么請問王侍郎,這同樣一件事,在朝廷認可的前一天它還是違法的,后一天就是合法的,那么它究竟是違法還是合法呢。”

王侍郎冷然道:“自當以律法為尊,法許之日則合法,法不許之前,那便是違法。”

孫侍郎拍手道:“說的好!既然這違法合法,只在朝廷一念之間。違法合法,只在朝廷一紙公文之下,那么……”

孫侍郎踏上一步,咄咄逼人地道:“那么,你所謂的法公正而神圣,似乎法就天生應該凌駕于一切之上,人就應該像是瞎了、聾了、傻了,只管遵照而行,對么?

難道發現它錯了,不該完善它、彌補它、修正它,而是明知錯了也要執行?”

陸游聽著,居然覺得很有道理,雖然這位孫侍郎是反對讓郭玉岫參加科考的。

王侍郎淡淡一笑,道:“孫侍郎的機鋒著實犀利。不過,問題在于,它錯了么?你說錯它就錯了?如果它沒錯,那么遵照而行又有什么問題?”

“沒錯嗎?”

“有錯嗎?”

兩個人就像斗架的公雞,梗起了脖子。

孫侍郎到底是個研究學問的,時不時的就去太學、國子監講課,辯術口才厲害。

孫侍郎道:“法之所立,基于萬事萬物之秩序,源于天下黎庶之禮,成于朝廷所執之刑法。

禮,便是維持社會秩序之根本。牝雞司晨,婦人科舉,拋頭露面,便不合于一個‘禮’字。

所以,即便律法中沒有特意標明科考之制是專對男子,那么女子求考不合禮法,便是錯的,豈有通融之理?”

王侍郎眉頭一挑,淡淡地道:“可它真的錯了吧?對與錯,難道你孫侍郎一言而決之?你好大的威風!”

在王侍郎看來,孫侍郎是用一套正確的邏輯,支持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更何況,他們兩個爭的是郭玉岫該不該參考的問題嗎?

是尚書啊!

曲尚書皺了皺眉,對陸游道:“你先把這位郭姑娘帶下去,此事有了定論,老夫再說與你知道。”

陸游還想看看兩位侍郎辯理的,但曲尚書已經發話了,便也只好退下。

郭玉岫倒是個不怯場的,退下之前,猶自昂然道:“放解試還有三天就開考了,如果到時候禮部不能給學生一個公道,學生就去告御狀!”

說罷,她就昂然而去。

曲尚書一個已經遞了辭職信馬上要退休的人了,自然沒必要表什么立場,于是待陸游和郭玉岫退下,便對兩位侍郎好言說和了一番。

對馬上就要退休的老領導,兩位侍郎不能不給面子,二人便不歡而散。

王侍郎舌辯能力不行,但你讓他寫文章,字斟句酌,慢慢思量,卻能長篇大論、引經據典。

方才被孫侍郎噎的難受,回到自己的簽押房,王侍郎猶自氣憤難平。

他想了一想,便研磨提筆,開始寫“奏議”,他要就此事提呈御前,讓百官議事,公開討論。

孫侍郎回到簽押房,想起方才一場糾紛,也不禁動了念頭。

孫藝嘉是二程“洛學”信徒,崇信理教。

后來的理學大家朱熹,現在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剛剛結束泉州同安縣主簿的任期,打算繼續求學深造。

前不久,孫侍郎在建康太學講學時,朱熹還去旁聽了。

孫侍郎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給他寫了一封薦書,推薦他去拜道學大師李侗為師,繼續深研理學。

也正是在建康太學講學時,孫侍郎發現有許多文人學者反對理學,太學里也有很多學生受此影響,對理學抨擊不斷。

今日他與王侍郎所辯,固然是意氣之爭,但又何嘗不是兩種學術思想的斗爭?

孫藝嘉覺得他有義務以此事為例,好好辯一辯理學之道,撥亂反正,肅清思想。

于是,還不等下值,孫藝嘉也立即提起筆來,開始書寫文章。

等到傍晚下值時,孫侍郎的文章已經完成了。

他在太學、國子監素有威望,于是立即叫書辦謄錄兩份,送交臨安太學和國子監,供學生們學習。

于是,次日一早,王侍郎的“就金州女童生郭氏玉岫應解試之考辯”的奏疏就明發朝廷了。

與此同時,孫侍郎的“掄才大典與女子應試析”也在太學和國子監流傳開了。

孫侍郎也是論據充足,他這份文章不只寫了女人不該應試趕考,還提到了商人、執役、罪犯、丁憂這四不考。

雖然律法中從來沒有明確過女人不能應試,但是卻明文規定了以上四種人是不能應試的。

為什么他們不能應試?

像那罪犯,無疑與法有關。

而那丁憂者,無疑與禮有關。

至于執役和商人,更與其身份和職業的敏感性有關。

女人可是涉及了身份、“職業”的敏感和禮法。

孫侍郎就從這個角度詳細闡述了一番,講的是鞭辟入里。

但是,太學和國子監的學生,本就各有信奉的學術流派。王安石的新學、以蘇洵、蘇軾和蘇轍為代表的蜀學都大興其道,反而是二程的理學現在市場并不大,還常受攻擊呢。

孫侍郎雖然在太學頗有威望,但他現在公開為理學站臺,也遭到了許多學生的批駁反對。

現在可是放解試即將開始的時候,和科考有關的話題最是引人注目。

一個女人竟然想參加科考,這種事本身又極具噱頭。

孫藝嘉、王慎之這對臥龍鳳雛,又愣是把它給搞成了一個重要的學術問題。

而郭玉岫回去以后,擔心自己不能參考,于是授意兩個仆人,錢買通一些閑漢,在臨安市上也散布起了消息。

結果就是,事情鬧大發了。

朝廷上在熱議、府學里在熱議,市井間也在熱鬧。

一時間這件事成了臨安最熱鬧的話題。

不過,在此事發酵的時候,楊沅這個始作俑者卻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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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沅正在研究官田出售問題。

宋朝的官田,主要來源是折納、抵當、籍沒、戶絕等田,以及天荒、江漲沙田、棄堤、退灘和江河湖海濱涂地等等,數量相當龐大。

但是這種官田就是國營農場,由于管理、經營不善,又有官田管理的官吏們徇私舞弊,以致于屯田和營田的收入甚微,有的甚至得不償費。

所以從趙構還沒死的時候,就有官員建議出售官田為民有,進而減輕朝廷負擔,還能增加稅賦。

對于其中利弊,楊沅當然是不用調查也清楚的,他畢竟是過來人。

因而他正在統計朝廷的官田數量,每年對官田的支出和收入,以及出售官田的利弊得失。

他習慣用詳實的數據說話,這更有助于說服官家。

當然,你讓他用團錦簇、氣勢高昂的金句來寫奏章,他也確實露怯。

楊沅因為正忙著這一攤子事,再加上他的名聲改觀的還不是那么徹底,門下省里的官員們與他只談公事,有什么閑話也不找他聊天,所以楊大官人竟是全不知情。

第二天,關于一個女子要參加科考的消息就在市井間傳遍了。

朝廷和府學則就理學、蜀學和新學的優劣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許多臨安名士、大儒,尤其是理學大家、蜀學大家和新學大家紛紛下場。

第三天,引起這場學術辯論的“罪魁禍首”曝光了,他就是左諫議大夫,楊沅。

楊沅依舊毫不知情,專心致志地做他的文章。

“四川地方的官田,多在西軍掌握之中,嗯……,這和其他地方的官田性質有些不同。

看來,我應向官家進諫,除四川之外,其它諸路營田、租田和部分經營不善的屯田,可以先予……”

“崔給事,你有事嗎?”

楊沅正盤算著,就見崔白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便出聲問道。

崔白榆呲牙一笑,進門施禮道:“楊諫議,前兩日您領來那個女子,是個童生吧?”

楊沅笑道:“是啊,崔給事耳目倒是靈通,你怎知道的?”

崔給事干笑道:“此事不僅下官知道了,整個臨安已經無人不知了。”

“哦?朝廷允其應考了?哈哈哈,一個女子應解試考舉人,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兒,不過竟然惹得朝野盡皆關注了么?”

崔給事唇角抽搐了幾下,訕笑道:“楊諫議莫非當真不知?”

“知道什么?”

“彭定鳳彭先生,兩日后要在誦讀書院就女子應試一事,與各學派大家坐而論道。

葉碧閑葉先生三日之后,要在萬松書院開講會,與天下名士展開論辯,探討學術,講解精義,辯異同,尋至理。

禮部王侍郎和孫侍郎就是否允許郭玉岫應考爭論不休,朝中大臣各有擁戴,一時沒個定論……”

楊沅驚住了:“鬧這么大?”

“是啊。”

“你讓我想想,明天……就該放解試了吧?”

“是啊。”

“那郭姑娘可以應試了嗎?”

“好像……沒人提。”

楊沅忽地站起身來,道一聲“失陪”,拔腿就走。

此時,郭玉岫帶著她一老一壯兩個部曲改扮的家仆,正在趕向登聞鼓院,打算告御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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