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梵清這句話,楊沅的眼睛驀然張大了。
這小尼姑,要抓我?
梵清早知道一旦對他說出自己的目標竟與他相同,他會大感震驚,因此只是微微一笑。
梵清道:“此人作惡多端,罪孽深重,與貧尼更有凡塵因果未了。因此貧尼要去抓他,把他帶回深山,讓他剃度修行。”
梵清的小臉很嚴肅:“貧尼可以做他的老師,導他向善,以贖他的罪孽。”
楊沅小心翼翼地問道:“呃……不是,他這是做了什么孽了,和小師太你,又有什么紅塵因果呢?”
梵清就把吳雙玖告訴她的話,以及她和吳家的關系,對楊沅說了一遍。
饒是她乃出家人,修行多年,禪心堅定,說到四哥滿門被殺時,仍是露出了控制不住的怒色。
楊沅萬萬沒有想到,這小女尼居然是吳家女。
此女武功比他還要高,如果被這么個不事生產,有的是閑功夫盯著他的小尼姑盯上,倒還真是個大麻煩。
所以,楊沅想了想,試探地問道:“小師太,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個吳雙玖,她騙了你呢。”
“不會的!”
梵清認真地道:“沒有人能對我抱有惡意,而不被我察覺。”
“哦?”
梵清認定眼前這位俊俏小施主是個好人,便對他全然沒有防范之心。
她坦率地道:“貧尼修有‘他心通’禪功,但凡有人對貧尼產生惡意,貧尼是能感覺到的。”
“這樣啊……”
楊沅想了想,又道:“或許,她對你并沒有惡意呢?”
“怎么說?”
“就像……,你要把一顆釘子楔進木頭里,你拿起了一把錘子。
你想的是把釘子錘進去,但你不會想著讓手里這把錘子怎么樣,懂了嗎?”
“施主是說,貧尼就是那把錘子。”
“不錯!”
梵清莞爾一笑,輕輕搖頭:“錘子無知無識,貧尼有知有識。貧尼不是錘子。”
“不,這一刻,你就是個錘子。”
“不然,貧尼不是錘子。”
兩人就梵清是不是個錘子辯論了許久,楊沅實在拗不過這個固執的小尼姑,只好換了說法。
他是想打消小尼姑要對付自己的念頭,又不是想辯經贏她,沒必要堅持。
楊沅給梵清斟了杯茶,換了話題道:“那個楊沅是個很大很大的官,你如果動了他,那你的家族怎么辦呢?”
梵清疑惑地道:“這事和我俗世的家族親人,有什么關系呢?”
“殺官形同造反。”
一見梵清又要辯經,楊沅趕緊補充了一句:“抓官也是一樣。”
梵清閉上了嘴巴,她的小嘴不大,唇角如菱,唇線分明,非常好看。
楊沅道:“你一旦抓了楊沅,你的親族就要受牽連,可能被砍頭,可能被發配到天涯海角,受瘴氣疫毒而死,這不就受你牽連了嗎?”
梵清疑惑地皺起了眉頭:“罪不及他人呀,為什么他們會受牽連呢?”
“這就是世俗間的法律,就像你們佛門有清規戒律,不管它合不合理,但它現在就是世俗間的律法。”
“原來這樣啊……”
梵清原本想悄悄抓走楊沅,只是考慮到自己一個人帶著他無聲無息離開的難度,才非常謹慎。
現在她不得不考慮要更謹慎一些,不能暴露身份,牽連自己俗世中的胞兄和親族的問題了。
楊沅見小尼姑在很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暗暗松了口氣。
看樣子,是有點難住她了。
梵清澄澈如水的雙眸忽然凝注在楊沅身上,問道:“施主你又為何要刺殺楊沅呢?你不怕牽連親人嗎?”
楊沅一愣:“師太這話……怎么說?”
梵清微微一笑:“官兵正在滿城緝拿刺殺楊太尉和楊沅的刺客,難道那個人不是你嗎?”
楊沅心思電轉,徐徐應道:“哦!因為……他們不知道我的真名實姓,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所以,我就算被抓亦或被人看見,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
天下之大,他們也不好查證我的真實身份。”
梵清聽了,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楊沅立即察覺不妙,趕緊補救道:“我可以,小師太你不可以的。你看,你是個尼師,你又生得如此俏美。
出家的女尼,年輕貌美,武藝高強,又在此地掛單,這幾個條件湊在一塊兒,用不了一個時辰,官府就能查出小師太的真實身份。
到那時,小師太你不僅要連累你俗世的親人,就連峨眉山伏虎寺的師太們,也都要被你牽累了。
到時候,大軍殺上峨眉山,火燒伏虎寺,眾師太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小師太你可是罪孽深重啦。”
梵清聽了,眼里的光漸漸黯淡了。
她蹙著眉,認真地想了想:“一時間,貧尼沒有想出妥當的辦法。不過,貧尼想呀想,總能想出好辦法來的。”
楊沅趕緊道:“小師太,你看,現在你也知道了,我也是要對那個楊……狗官下手的。
其實師太你是個出家人,本就不該沾惹這紅塵事。
再說,銀杏樹下,我和小師太你交過手。
小師太應該知道,我的武功呢,也不比小師太你差……”
梵清搖頭,一點也不照顧楊沅的臉面:“銀杏樹下,你雖無殺意,卻也出了全力,而貧尼沒有。
雖然你受傷在先,但你就是沒有受傷,你也不是貧尼的對手。”
楊沅:“嗯……,小師太你一身禪功當然了得,在下是有所不如的。
但是……用來潛入太尉府,殺死楊沅那狗官,我還是辦得到的吧?”
楊沅罵自己,罵著罵著已經很順嘴了。
梵清點頭:“嗯,你的武功已經很高明了。太尉府雖然戒備森嚴,不過,以你的武功,想潛入其中,刺殺那狗官,是辦得到的。”
楊沅松了口氣,微笑道:“所以啊,這件事,小師太你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小師太你回峨眉山去,好好地念經禮佛就行了,楊沅那個狗官呢,你就交給我吧,我一定砍他的狗頭,取他的狗命。”
梵清繃起了小臉,嚴肅地搖搖頭:“如果貧尼不曾遇到你,那也就算了。既然遇到了你,放任你去殺人,那這殺生的因果,和貧尼又豈能脫得了干系?”
楊沅試探地道:“那狗官沒人性啊,他那么壞,而且又不是要小師太你動手,沒關系吧?”
“不行,我要把那個大魔頭帶上山去,讓他念經懺悔、修行贖罪,明知你要殺他,貧尼不能袖手。”
“所以,也就是說,小師太你……絕不會殺他。”
“當然,他對他人的傷害已經造成,殺了他能解決什么問題呢?貧尼若是以殺止殺,與那個沒人性的狗官又有什么區別?”
梵清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因為仇恨而陷入紅塵迷障的俊俏施主。
楊沅放心了,攤上這么個武功奇高又一根筋的大高手,本來是很叫人頭疼的。
可是既然她堅決不肯殺人,只是要抓自己上山剃光頭,那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這小女尼有點不諳世事,想說服她,怕不是三言兩語的事。
不過,既然她不殺生,那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暫且忽悠著她,吳家現在是我的追隨者,回頭找到她大哥,讓吳淵勸勸她。
打定了主意,楊沅便不再糾結此事。
二人放下這個話題,隨口便閑聊起來。
很快,二人便聊到了往生來世的話題。
楊沅對往生來世一向不以為然,他更認同活在當下的觀念,這倒是與道家理念不謀而合。
梵清見他有一身上乘的道家內功,本就認為他是道門俗家弟子,所以對他的理念倒是不以為奇。
梵清小口的抿了口茶,捧杯微笑道:“其實,施主之所以這樣想,只因為,對于‘我’,佛道兩門的認知不同。我佛家以為,肉體只是皮囊,真我乃是靈魂。靈魂由內而外,可分做三層,最外層就是眼耳鼻、舌身意,五覺之屬,是可以拋棄。
中間一層,是末那識,是因他人因緣而產生的,這也會隨著生命的消逝而消失。
能隨著靈魂往生來世的,是本我、真我,也就是阿賴耶識,是種子意。
它是永生不滅的,因此,不管輪回多少世,它依舊是它,你自然也還是你。”
談起她拿手的話題,梵清的目光愈發恬淡,充滿了智慧之光。
“我們修來世,是因為窮一世之功,未必能修得圓滿,超脫輪回。
如果有大智慧者頓悟成佛,那一世便修成自然更好,如果沒有那樣的慧根佛緣,也無需氣餒。
因為本我永生不滅,不損不毀,來世繼續修行,總有功德圓滿的一世。”
如果是李師師在這兒,大可與梵清小尼姑好好地辯一番經義。
但楊沅于佛道經典并無涉獵,哪里比得了梵清的造詣精深,哪怕不以為然,他也無從搭話。
好在,梵清并不覺得他是被自己說的啞口無言,只道他是因為被自己所救,不愿頂撞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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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梵清便主動說道:“而你道家思想,同樣認為肉體乃是皮囊,真我乃是元神。
元神非如我佛家思想,由內而外,以阿賴耶識為本我。
在你道家思想中,元神分作并行的三個部分,是為胎光、爽靈、幽精。”
“胎光乃生命之光,爽靈代表著聰明智慧,幽精代表著七情六欲。”
梵清于道家思想,竟也比楊沅精通:“能往生轉世的,只有胎光。胎光做為一抹真靈,往生來世,它會因為來世所遇到的人,所遇到的事,誕生或結合新的爽靈與幽精,從而形成一個新的元神。”
“所以,來世的你,已不再是今世的你,至少不是一個完整的今世你。因此,道家才執著于修今世。”
梵清說的深入淺出,楊沅一聽就懂,倒是可以參與一下話題了。
楊沅道:“那么,小師太以為,哪種說法更有道理呢?”
梵清合什微笑道:“貧尼是佛門中人。”
“如果令尊當年把小師太舍入道門呢?那小師太不就是道門中人了?這是令尊的選擇,并非小師太的選擇。”
“可這不正是貧尼的緣份么?”
“你看,本來是真我不真我的問題,小師太你往緣份上一推,這話可就沒法聊了,你這不是耍賴皮么?”
“貧尼怎么耍賴皮了?”
“緣法緣法,一切不解,皆可歸之于緣法,這還不是耍賴皮?”
“有沒有可能,它的確就是緣法呢?”
“好,小師太你說真我不滅,往生來世還是你,世世修行,終成圓滿。
那我請問,前世你是誰,來世誰是你?”
梵清一愣,露出思索之色。
楊沅趁熱打鐵:“你不知前世之你是誰,你不知來世之你是誰。
現在的你,出世只有伏虎寺的同門,入世只有吳家親眷,能影響你悲歡的,也只有他們。
前世的你無論善惡,無論悲歡,你無知無識。
那么你之悲喜善惡,與前世的你又有什么影響呢?
后世,亦然。”
梵清的眸子本來清明一片,充滿智慧之光,現在有點迷惘了。
楊沅再接再勵:“就以我和小師太來說,也許,前世你我是夫妻呢。
但,你我此時對坐于此,前世之因緣情感,你我感覺得到嗎?
感覺不到。那么,前世的你我,對今世的你我,有什么意義?
今世的你我,對前世的你我,又有什么意義?
又憑什么說,我們是前世你我的轉世重修?”
“貧尼……”
“吶,如果再有來世,說不定下一輩子,你又變成了我的女兒。
可是現在的你我清楚嗎?確認嗎?”
小尼姑禪心破防了,怎么不是夫妻就是父女啊!
她氣鼓鼓地道:“來世的事,誰說的清?說不定來世我男你女,我父你子,我是你爹呢。”
楊沅道:“那也不無可能!但是不論什么關系,我們不會因為來世你我的關系,而影響今世的你我。
今世的你我如何相處,也不會影響來世的你我?
所以,這靈魂不昧,往生轉世的意義在哪兒?”
兩個前世不知道啥關系,來世也不確定啥關系的男女面面相覷。
一直很吃楊沅的顏的小師太梵清,現在氣鼓鼓的,都要擺脫楊沅的容顏對她的影響了。
她有種沖動,想一記大力金剛掌,拍在楊沅的腦袋上。
罪過,罪過。
梵清深吸一口氣,平息了無名之火,道:“這件事,貧尼認真思考之后,會給施主一個說法的。
夜深了,休息吧。”
梵清在禪床上睡下了,幾個蒲團鋪在一起,楊沅也在地上躺下了。
頭放到木枕上,梵清便想:“前世我是誰?來世誰是我?我是誰?他是誰?我和他有什么因果?”
小師太,失眠了。
清晨,梵清睡醒了。
準確地說,是被夢驚醒了。
她苦苦思索了半宿,想要推翻楊沅的說法,想要解答楊沅的問題,結果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
而她一入睡,紛亂的思緒便化作了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夢境,讓她做了半宿的夢。
前世、今世、來世,情侶、夫妻、仇人、朋友……
她夢見她成了楊沅的爹,他苦苦打拼,攢下偌大的家業。
結果楊沅是個不孝子,吃喝嫖賭,敗盡家財,最后害的他凄然出家……
等她驚醒過來,才省起這好像是伏虎寺對面山上降龍寺的玄悲師侄的悲慘往世。
不過,這夢太真實了,梵清看看睡的正香的楊沅,還是有種在看好大兒的感覺。
就是這個家伙,一句話害得貧尼一宿都睡不好覺。
有點起床氣的小尼姑恨恨地走過去,要喚醒楊沅。
楊沅雖然傷勢不重,終究奔跑廝殺了許久,失血過多,所以猶在熟睡。
梵清的裸足都要踢到楊沅肩膀了,忽又頓住。
她在蒲團上跪坐下去,輕輕推了推楊沅,沒好氣地道:“喂,起來啦,智者!”
庵里要做早課,因為梵清地位崇高,一早就會有庵中尼師過來請安,伴她同去早課。
禪房中陳設簡單,楊沅不早點躲起來,是會被看見的。
“智者”朦朦朧朧地睜開睡眼,恍惚中,仿佛還在定軍山上。
不用低頭他就知道,此時的他正“一柱擎天”,哪怕昨日受傷流血了,血氣還是這么旺。
沒好氣的楊沅真想給推醒他的人來個“當頭棒喝”。
天剛微明,這么早就擾人清眠……
嗯?等等!
楊沅的意識忽然清醒過來,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但,梵清已經注意到了。
她柳眉一皺,驚道:“你的刀滑下去了,別動,小心扎傷。”
梵清伸手抓去,她想幫楊沅固定一下,再讓他把刀掏出來。
楊沅的眼睛頓時睜得大大的,腦瓜子嗡嗡的。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