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璘抬輿出征,兵鋒直指臨洮府。
他的第一步戰略目標是攻占臨洮府城,再以此為跳板,兵分兩路,分別攻擊蘭州和西寧州。
由此打開西夏的大門。
西軍本就是因為西夏的存在應運而生的。
它從誕生那一天起,使命就是針對西夏。
所以,多年以來,西軍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戰術戰法,完全適應西夏軍的戰術戰法。
歷史上,西軍對西夏作戰,基本上是占上風的。
幾次西征失敗的主要原因,大多出在冗濫的官僚機制造成的高層指揮失誤,以及后勤輜重方面的問題。
反倒是和金軍作戰時,一向強大的西軍鮮少取得輝煌戰績。
靖康之變前后,一貫與西夏軍交戰的西軍,開始參與對金作戰,重大戰役如太原之戰、富平之戰等,戰果幾乎是一邊倒——失敗。
西軍將門之后的劉光世、種師道等,都是當世名將,但是在面對女真人的時候,都沒有什么好的戰績。
在面對女真人的時候,不落下風甚而常常勝出的反倒是岳飛、韓世忠等年輕將領。
他們既沒有祖傳的已經是完全適應西夏的西軍戰術戰法,其部下也不是西軍主力。
因此一來,反而在對金作戰時,打的有聲有色。
究其原因,戰術風格的適應性是最關鍵的因素。
冷兵器時代,不同民族不同部隊的作戰風格相差極大。
大宋西軍非常熟悉和適應西夏、吐蕃的戰術戰法,但這一套成熟的戰術在面對女真騎兵的時候就完全不適用了。
西夏人的騎射水平,比起契丹人、女真人都要差的多。
他們更擅長在平原地帶使用身高馬大沖刺迅猛的黨項馬進行沖鋒作戰。
西夏人的鎧甲普遍使用了冷鍛技術,所以能在五十步左右,依舊有效抵擋宋軍弩箭的射擊。
如此一來,西夏騎兵經常借助重甲刺斫不入的優勢進行沖鋒作戰。
在平原地區,西夏軍用重騎兵“鐵鷂子”開道,在山地則是用重步兵“步跋子”。
他們利用對西夏復雜地形的熟悉,誘敵入圍,以重騎重步破陣,再用步兵擴大戰果。
而西軍在和西夏兵長期作戰的磨合中,也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戰術戰法。
西軍以騎兵遮斷西夏兵的步騎協同戰術,再發揮己軍的戰斗優勢消滅西夏軍。
西夏的重騎兵和重步兵來上兩回猛烈無比的沖鋒就要休息,所以只要能有效破解他們的重步、重騎優勢,接下來的戰斗就很容易占據上風。
而女真騎兵雖然也以重騎兵聞名天下,但其兵種構成和西夏兵完全不同。
女真騎兵每五十個人為一小隊,每一小隊中的騎兵,只有二十名重騎,其余三十人全是輕騎兵。
他們以重騎沖鋒破陣,隨之而來的就是輕騎兵近距離騎射,然后就是沖到近前,掄起狼牙棒肉搏。
而與之相對的宋軍騎兵,在訓練時九成的精力都用在騎射上了。
史載:“馬步軍并以十分為率,馬軍一分習槍刀,余習弓”。
所以,一旦近戰,大宋騎兵就是脆皮。
后來吃虧吃多了,吳家兄弟和韓世忠等將領,才摸索出一些適應女真騎兵的打法。
可惜還沒等這套新的戰術戰法完善成熟起來,大宋朝廷就向金國乞和稱臣了。
自從紹興和議簽訂,西軍也就沒了用武之地,這套新的戰術戰法也就失去了繼續進化的可能。
如今,西軍找上的還是老對手西夏,雙方是彼此知根知底的老冤家。
吳璘不僅兵法韜略十分高明,如今面對的又是他極為適應打法的西夏兵。
此前,川峽地區又經過了長達一年的充足戰備,因而吳璘初戰即告捷。
他兵分三路,節節進逼,臨洮府城即將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西夏皇帝李仁孝此時已經完全顧不上和國相任得敬勾心斗角了,他急忙調兵遣將,抵御外敵。
匆匆返回西夏的拓跋黑衣,也被他任命為一方統兵大將,終于圓了寇黑衣的將軍夢。
吳璘兵進西夏的時候,楊沅就親率一支人馬,將行轅前移,駐扎到了大散關。
從川峽地區到關中地區,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秦嶺。
大散關是這崇山峻嶺間,一條不用攀爬翻越的要道。
大散關的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兩側有崖壁對峙,諸峰崢嶸,南北深谷陡峭,號稱“一線天”。
幸好,當年吳家兄弟富平之戰慘敗,退守川峽時不接受部下在川峽設防的建議,死戰力保,保住了這處兵家要地。
所以,它一直掌握在宋國手中。
否則,楊沅如果想兵進關中,就要拿下大散關,那勢必還要付出巨大代價。
楊沅把行轅設立在大散關后,便停兵于此,休整軍隊,等候其他各路兵馬趕來匯合了。
在這里,他可以西望吳家軍之背項,北抵寶雞(陳倉)之金軍,以待機會。
“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牛頓不起,車墮谷間。
坐磐石之上,彈五弦之琴。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
晨霧裊裊,楊沅徘徊在老子西游遇關令尹喜的大散關上,信口吟詠起了曹操的《晨上散關山》。
這里是古今數千年間,多少豪杰風流人物留下了足跡的所在。
一時間,楊沅立于關上,頗有一種混淆了時空的感慨。
駐守大散關的守將是一位統領,名叫唐顯。
唐顯是個喜歡賣弄風雅的大老祖,他不知道楊沅所吟詩句的出處,但他牢牢記住了一句“坐磐石之上,彈五弦之琴。”
回去軍營之后,他就喊來了自己的書記官,向他請教。
書記官一聽,便撫須笑道:“這兩句,出自《秋胡行·晨上散關山》,乃東漢年間曹操所作。
這《秋胡行》啊,原是樂府題,講的是魯國男子秋胡戲妻的故事,不過曹孟德只是借用了《秋胡行》的樂調,其詞……”
唐顯眨巴眨巴眼睛,截口問道:“你說曹孟德?可就是那位好人妻的曹阿蠻?”
楊洗教曲大先生說的三國,如今也算是家喻戶曉了。
唐統領雖然是個大老祖,卻挺喜歡聽這部書的,他已經聽了不止一遍了,滾瓜爛熟。
書記官撫須笑道:“正是此人!”
“呵呵,本將軍懂了。”
唐顯笑了起來,那笑容多少有些曖昧。
當天下午,唐顯便借口有重要軍機稟報,帶著一個小兵鬼鬼祟祟地進了楊沅的帥帳。
“撫帥,您看她。”
唐顯諂媚地向楊沅示意了一下,正站在沙盤前的楊沅疑惑地轉過頭去。
那小兵含羞帶怯地看著楊沅,一見他向自己望來,便忸怩地低下頭去,抬手摘下了自己的盔笠。
一頭秀發頓時披散下來,這人竟是個極為柔媚可人的小婦人。
唐顯搓了搓滿是老繭的大手,笑道:“撫帥,此女姓沈,名柔嬌。原是本地廂軍都虞侯柯夢逸的側室夫人。
老柯去年秋上病逝了,沈小娘子是個新寡之婦,一時也還沒個好去處。
撫帥您軍旅倥傯,鞍馬勞頓,身邊缺個知冷知熱的人侍奉起居飲食,末將甚是憂心吶。
沈小娘子溫柔體貼,姿色也是極好的,撫帥若有意,不妨把她留在身邊……”
那沈小娘子紅了臉頰,垂著頭輕捻著衣角,羞羞答答的。
她是隨夫君柯夢逸在軍中的,柯都虞死后,柯家派人來料理好事,大房那邊發話,沒把她帶回去,扔在這兒自生自滅了。
唐顯等幾位軍中將領,平時會對她有些關照,不過彼此間還真沒有私情。
唐顯固然有拍馬屁的動機,可也確實覺得,如果楊撫帥能收了她,這小嫂子也就有了歸宿。
沈嬌柔聽唐顯說這位撫帥如何年輕如何俊俏時,心里還是不大信的,只是想著靠著自己男人的舊情面,人家又能關照自己幾年?
終究還是要找個依靠的。
所以,哪怕這位撫帥已經是白發蒼蒼,雞皮鶴發的年紀,但能給她一個穩定的生活也好。
不想唐顯竟未吹牛,一時間心中好不歡喜。
“把沈小娘子送回去。”
楊沅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閉了閉眼睛,只能用無奈的語氣說話。
他不想言詞太過嚴厲,免得這女人覺得難堪,一個想不開回去自盡了,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吳帥已兵進西夏,寶雞方向,金軍不斷集中,顯然有南下抄我后路的意思。本帥身邊留個女人,豈不有擾軍心士氣。”
楊沅還真沒法跟唐顯發脾氣。
因為軍中禁酒,禁帶女眷什么的這些在后世來說,必須遵守的嚴苛規矩,并不是各個朝代都存在的。
喝酒,很多朝代的軍隊都是允許的,女人也是一樣。
營妓是自古就有的。
梁紅玉一開始就是一個營妓,后來被韓世忠看中,就成了他的小妾,依舊是隨在軍中。
韓世忠的元配白氏去世后,她又被扶為正妻。
而不管是她作為將領的妾室隨軍,還是從妾抬格為妻,這在禮法嚴苛的后世,都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是在宋朝,很多將領都有帶妻妾從軍的習慣,帶不帶全看將領的自我約束能力。
唐顯有些尷尬:“呃,撫帥,沈小娘子……”
楊沅道:“沈小娘子是韓都虞的如夫人,韓都虞死了,本帥將她納入帳下,你叫軍中將士們看了,心中會怎么想?”
唐顯一聽頓時一拍額頭:“哎呀,對啊!曹阿瞞敗走宛城嘛,是末將糊涂了。”
唐顯忙不迭跑到沈嬌柔面前,扯起她就走。
“小嫂子,不合適,走走走,咱們快走。”
沈小娘子反而有點不舍得的了,一雙杏眸水汪汪地看著楊沅,直到被唐顯給拉出去。
楊沅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頭。
他倒沒有因為唐顯的拍馬屁,就覺得此人不堪大用。
有本事的人不拍馬屁,真有本事的人一定清高的說法純屬扯淡。
清高者也可能是志大才疏,真有本事的也可能情商頗高。
戚繼光也狂拍過張居正的馬屁,一寫信就是“門下走狗小的戚某”,還給張居正進獻美人兒。
可這無損于他抗擊倭寇的莫大功勛和用兵如神的軍事才干。
包拯鐵面無私、行事至公,但是在和皇帝接觸時,也是一個高情商,那情緒價值給皇帝提供的滿滿的。
楊沅移駐大散關前,“同舟”和“雀房”就有各自的調查報告遞到他面前了。
這個唐顯不管是練兵帶兵,還是與袍澤同僚的關系,都是極好的。
所以,楊沅也不想嚇著他。
兩根青蔥玉指,輕輕扯了扯楊沅的衣角。
一身戎裝、眉目如畫,宛然翩翩美少年的青棠,吃吃地笑起來:“達達,怎不把她留下呢,我看這位姐姐,確實頗為嫵媚呢。”
“啪!”
楊沅抬手一巴掌,手掌的觸感頗好。
如了心愿的青棠頓時眉眼彎彎。
這丫頭,大抵是有些受虐體質。
楊沅瞪了她一眼,依舊埋頭看向沙盤。
他要把這山川地理牢牢記在心里.
他不覺得吳璘老帥能滅了西夏,但是他想把關中拿下來,至少奪回長安。
楊沅此來,是帶著青棠和阿蠻在身邊的。
不過,他倒不是須臾離不了女人,而是因為他的情報渠道現在來自三方。
軍中斥候諜報組織、雀字房的諜報組織,還有就是不可示之以人的“同舟會”。
而且楊沅的新軍和火器部隊,也有許多秘密。
這些都是要繞過官方機構,由他的“內記室”負責的。
因此,他身邊需要有絕對可信,可以接觸這些機密的人,做為幫他傳達整理的助手。
青棠笑嘻嘻地陪在楊沅身邊。
雖然她現在還只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可是很早就跟著做事了。
她的見識、眼光和格局,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小老千青棠了。
同樣小兵穿戴的阿蠻快步走了進來。
“老爺,時寒將軍、何錦云將軍、高敢將軍等皆率部趕到了。”
楊沅眉鋒一挑,各部都按時到了,這讓他很滿意。
看起來經營潼川、利中這幾年,這威是真的立起來了。
這些驕兵悍將,已無人敢挑釁他的權威。
“好,為本帥披甲。”
“是!”
青棠和阿蠻馬上取來甲胄,利落地幫楊沅披甲。
小青棠始終是個會作怪的性子,她就蹲在楊沅身前,幫他整理甲裙。
瑤鼻紅唇挨的太近,難免叫人想入非非。
楊沅怎會不明白她的故意挑逗,忍不住笑罵:“不要胡鬧。阿蠻,吩咐下去,擂鼓三通,升帳點兵!”
阿蠻笑著答應一聲,轉身便走了出去。
楊沅扶了扶腰間那口大理寶刀,邁動戰靴,便往外走。
“臭丫頭,又欠收拾了,等我回來再修理你。”
小青棠眉眼盈盈,昵聲答道:“好的呢,人家等著大帥您回來擂鼓‘三通’,升帳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