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锜駐軍于零波山下,本來是要拔除駐扎此地的西夏軍。
這支西夏兵馬約有九千人,以零波山為依托,憑據險要,背城為營。
這樣一支人馬,如果放任不管,不管他兵發何處,一旦敵軍下山,都會是他腹背之處的一個巨大隱患。
所以雖然山高路險,壁石林立,劉锜還是決定先把這顆釘子拔掉。
此后他再兵分兩路,一路沿惟精山、殺牛嶺一線,往賞移口、割踏寨逼近,進擊威州。
另一路由沿鳴沙河,先奪沙陀城,再攻應理城。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吳璘在祈連山戰線上打的有聲有色,能壓住白馬強鎮、宣化甘肅、西壽保泰三大軍司,牽制卓羅和南、西壽保泰、靜塞三大軍司。
但是,劉锜正面左右有西夏嘉寧、祥桔兩大軍司,零波山上還有近萬西夏駐軍,而其腹背之后的西夏軍,仿佛完全沒有了宋軍牽制似的,向他的后路瘋狂包抄過來。
最先與劉锜部接戰的是西壽保泰軍司約萬余人的隊伍。
劉锜還以為是西壽保泰軍司頂著吳家軍的壓力抽調精銳為自己當面之敵解圍。
劉锜馬上派兵阻擊,雙方接戰一晝夜,西夏白馬強鎮先頭部隊、卓羅和南主力部隊便先后趕到了。
消息報到劉锜的中軍大營,劉锜頓覺不妙。
憑他多年的戰陣經驗,吳家軍那邊一定是出了重大紕漏,否則西夏軍無法也不敢抽調這么多軍隊過來。
從地圖上看,從側翼和后路包抄過來的西夏軍隱隱已成合圍之勢,這是要把他圍困在零波山下。
劉锜當機立斷,馬上下令全軍交替撤退,向柔狼山一線轉移。
攻守之勢,就此易也。
柔狼山一帶的西夏軍已經被他殲滅,他打算移師此處,同樣背山為營,據險而守,待了解清楚吳家軍那邊情況,再做行止。
但是,從沙陀方向、惟精山方向,嘉寧軍司和祥桔軍司的西夏軍也不計后果地沖了過來。
西夏軍也知道,吳璘之死,可能會讓吳家軍陷入一時的混亂,指揮系統癱瘓。
但是這個過程應該不會太長,宋國方面必有后手,吳家軍也不會坐視混亂局面繼續。
那份進奏大宋天子的奏疏上,落款是宣諭使趙婒。
作為監軍,他甚至能節制主帥。
主帥既死,他就是全軍最高統帥,此人就算剛剛赴任,也必然很快交接清楚,擔負起指揮責任來。
所以,西夏軍必須搶這個時間差,不計犧牲、全員進逼,盡快吞掉劉锜部。
到那時吳家軍那邊順利完成交接,指揮系統恢復,也來不及了。
只是,劉锜的反應太迅速了。
剛剛察覺苗頭,原本狼一般緊盯對手,步步進逼的劉锜,突然就像一頭狡狐般逃竄開去。
西夏騎兵數量超過宋軍,機動能力更強,這也是劉锜選擇柔狼山,而不選擇平川谷地撤退的原因。
撤軍之中,再選擇利于西夏騎兵沖鋒的平川地帶,那就真是找死了。
饒是如此,撤退之路也是艱險重重。
西夏軍調動騎兵沿線阻止、側擊、追擊,如群狼一般撕咬纏斗,拖滯著宋軍行動速度。
而其后,則有更多的“狼崽子”不斷作為新鮮血液補充進來。
劉锜反應雖快,還是難免在群狼的撕咬之下不斷失血,步履艱難。
如果就此下去,劉锜的八萬大軍就要被拖死在這里,直到群狼就位,進入最后的狩獵階段。
不過,深秋近冬,復雜多變的西夏氣候,給了劉锜部一線生機。
在劉锜部大軍從零波山下轉移,趕往柔狼山的過程中,中間有數十里的一片平川地帶。
這里本來是最利于西夏騎兵發揮他們的沖營破陣優勢的地方。
所以劉锜以車陣列于外,做好了準備經過一番慘烈廝殺,付出重大犧牲才能脫離這個死亡區域的準備。
在他的預判中,經過這一路段,他的兵馬或死或傷或流散,至少要損失四分之一。
但是,適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兩山之間這片平川谷地是風口,風勢尤其猛烈,狂風卷著沙土,鋪天蓋地,宛如沙塵暴一般。
從南線追擊過來的西夏軍各路騎兵頂著飛沙走石,根本難以寸進。
其實宋軍這邊也不好受,飛沙彌漫中,部伍相失,營陣大亂,邊行軍邊防御的陣形已經不復存在。
只不過,這種最好的踹營沖陣的機會,南線西夏騎兵也用不上了。
從惟精山方向趕來的西夏騎兵是背風沖鋒,倒是占了天時。
只是,這路兵馬人數太少。
而且狂沙漫天的惡劣天氣,他們本來也不用沖陣,宋軍防御陣形已經被沙塵暴給沖毀了。
可他們一旦殺入宋軍陣營,馬上就從背風沖鋒陷入和宋軍一樣的尷尬局面,優勢全無了。
而騎兵一旦失去機動力,其戰斗力還不如步兵呢。
劉锜麾下大將葛珣親自率領刀斧手斬馬腿,刺騎兵,將這支忘乎所以貿然殺入宋軍隊伍的西夏騎兵殲滅。
待全軍成功轉移至柔狼山,據險而守時,風暴天氣尚未完全止歇。
劉锜點檢損失,此番轉移,損失戰將九員,九千四百余人不知所蹤,結局不外乎是被殺、被俘和風沙之中走失。
最糟糕的是糧草,風暴之中,大量糧車被遺棄于途。
這不僅給他們造成了嚴重的后勤壓力,來不及焚毀的糧車落入敵軍之手,還會大大緩解西夏軍的后勤壓力。
好在主力部隊得以保全,劉锜便依托柔狼山脈,將全軍分為六部,分別駐扎在大青峰、南泉峰、北嶂峰、大煙墩峰、青砂峴峰、黃家屲峰六處山上。
諸軍首尾相顧,互為奧援。
最先追擊過來的西夏兵以騎兵為主,這種地形無法充分發揮作用,于是就地扎營,防止宋軍繼續轉移,靜候后續部隊陸續抵達。
負責祈連山一線的吳家軍是在老帥吳璘過世的第四天,發現情況不對的。
這幾天西夏軍一直沒有對他們采取攻勢。
此前宋軍意圖很明顯,沿祈連山繼續西進,奪取涼州,進逼甘州。
西夏主要城鎮區,就集中在北向的賀蘭山下河套平原域,以及西向的祈連山下的河西走廊區域。
吳家軍一路攻營拔寨,不管是把涼、甘、肅、瓜沙這河西走廊一線全部占領,還是卡在甘州或肅州,都會切斷河西走廊和河套平原的聯系。
兩者之間雖有廣袤區域,卻是兩座大沙漠,這會切斷西夏兩大政區的聯系。
所以,西夏對于吳家軍的攻勢不能不救,不能不戰,不能不阻。
但是這幾天宋軍勤筑工事、收縮兵力,鞏固已占區域,西夏軍卻很配合地沒有主動襲擾。
這種反常行動,自然引起了吳家軍的警惕。
宣諭使趙婒雖不知兵,還為西夏軍的安靜沾沾自喜,但軍中實不乏名將。
于是,他們加派斥候,進行偵察,終于在第四天勘破了真相。
附近西夏軍司大營,每日照常有軍士巡弋,也照常有斥候游騎出動,營中灶火也沒有減少……
遠遠看去,每天埋鍋造飯的煙火,還是那么多。
但是,他們的主力早就不見了。
西夏軍主力去了哪里?
這個答案,每個將領都心中有數。
但是,西夏軍為何能果斷抽調大軍,集中優勢兵力去圍殲劉锜部?
難道這幾天的收縮和防御,被西夏軍窺破了真相?
然而,如果說是吳家軍穩扎穩打,因為冬季即將來臨,不想把戰線拖的太長,所以采取守勢不再進逼,也是說的通的。
西夏軍為何如此篤定?
趙婒坐在上首,聽著將領們反復推敲,忽然臉色一變。
他驀然想到了自己給天子的奏章,難道……
不,不會的。
趙婒心中忽地涌起一陣巨大的恐慌。
他不敢說出自己派人以奏章的方式,向朝廷匯報了吳帥病逝的消息。
不說,這個秘密還有可能成為秘密,說了,一旦劉锜部因此遭受重創,他就完蛋了。
自從大宋恢復了太祖時期的“皇宋刑統”,士大夫的免死特權不再,如此嚴重的失誤,他會被砍頭的。
趙婒忍不住站了起來:“諸位,如今看來,我軍雖秘而未宣,但吳帥病逝的消息,還是被西夏軍偵知了。
所以趁我三軍無帥,利用西夏騎兵機動之優勢,抽調重兵,圍剿劉锜將軍所部去了。
如今我們不能確定他們已經離開幾天,劉锜將軍那邊情形如何,如今該何去何從?”
眾將領一聽,也是紛紛獻策,各抒已見。
一部分將領認為,劉锜將軍戰陣經驗豐富,不會輕易陷入敵軍包圍圈。
如今趁著西夏軍主力去了北線,他們應該趁機繼續西進,奪取甘涼二州。
一則,可以“圍魏救趙”,逼迫西夏軍回返。
二則,甘、肅二州,位于河西走廊中部,所以這兩座大城屯糧最多,哪怕只是攻下一座,也能確保宋軍在此過冬。
而另一些將領,則建議放棄即將到手的涼州,退守樂州、蘭州、會州一線。
如此,一方面接應劉锜軍后路,一方面守住進擊西夏的門戶。
這樣一來可以大為減輕后勤運輸壓力,避免拿不下甘州,又被斷了糧道的危險。
又能接應劉锜部,避免劉锜部孤立無援,被敵全殲。
如果劉锜部一旦被殲滅,西夏大軍全部反撲過來,后路斷絕,就算占了肅州,糧草不絕,就一定守得住嗎?
兩種意見其實各有各的道理,也不能說誰就一定對或一定錯。
對與錯,要看未來局勢的變化,而未來局勢如何演變,充滿著變數,誰也無法確定。
這個時候,就得主帥拿主意了。
是行險,還是行穩。
軍前宣諭使趙婒思量許久,決定……
行險。
他擔心就是因為他的疏忽,暴露了老帥吳璘病逝的消息。
他考慮到新任主帥尚未就任,他就是三軍統帥。
如果此時棄守吳璘已經奪取的諸多堡寨,放棄唾手可得的涼州,退守蘭州會州一線,再熬過一個漫長的冬季……
那么他赴任之后給朝廷看到的,就是一系列的無能和慘敗。
不管是為了彌補他可能犯下的錯誤,還是新官上任必需要有的表現,他都需要一份閃亮的戰績交上去。
奪取涼、甘二州,就是他遞交給朝廷的一份閃亮戰績。
哪怕劉锜部遭受重創的原因真是因為他的疏漏,如此顯赫的戰績,也可以彌補他的過失了。
所以,趙婒下了決定,棄守為攻,先奪涼州,再奪甘州,將西夏一切為二。
此時,吳拱剛剛趕到蘭州。
而西夏的三大王牌,鐵鷂子、步跋子、潑喜兵,在收到拓跋厚的緊急軍書之后,也被李仁孝和任得敬派出了興慶府,出青銅峽,沿鳴沙河,滾滾而來。
楊沅這邊,既然明確了固守陜川門戶,重點謀略西夏的戰略,他打算在接收了最新一批火器彈藥和冬服之后,便移師天水。
天水距離西夏更近,如此可以釋放一個更明確的訊號:宋國的戰略意圖在西夏。
這樣可以減輕陜西金軍的心理壓力,避免暴發全面戰爭,讓大宋兩面開戰。
同時,如果他要接應入夏作戰的宋軍,也就更便利一些。
風從北來,天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