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蟲一道,傳自南疆。
在修仙界,可謂聞之色變,見之膽寒。
但這只是針對沒什么見識的散修而言。
對于羅塵這等境界高深,見識廣博之輩,自然明白天地萬物從來不分正邪善惡,只分有用無用罷了。
至少,就他了解到的情況,很多蠱蟲對于正常的修士,都能起到不俗的輔助修煉作用。
譬如一種名為月光蠱的一階蠱蟲。
品階不高,功效卻極其神妙,可導氣開脈。
一些擁有靈根,但天生經脈阻塞之輩,煉化此蠱,便能破開束縛,進行正常的煉氣修煉。
哪怕是天生經脈通暢者,也不吝嗇于在有條件的情況下,煉化一枚月光蠱,輔助自己煉氣。
中州那邊,天元道宗曾經就大肆向南疆收購過月光蠱,直到后來南疆越來越封閉,這方面的交易才漸漸停下。
可以說,中州能有那般多數量的修士,曾經廣泛流傳的月光蠱也占據了不少功勞。
而月光蠱,僅僅只是眾多奇蠱中的一種而已。
羅塵和司馬惠娘身上所種的靈犀蠱,也是其中一種,且來頭更大。
傳聞中,是久遠之前,一種五階蠱蟲同生共死蠱的簡化版本!
那是能讓化神大能與煉氣修士綁定在一起,同生共死的極端蠱蟲。
不過隨著滄海桑田衍變,同生共死蠱的名頭漸漸少有人知曉,而靈犀蠱的另一種蛻變路線,則一度在南疆修仙界掀起了莫大風波。
三階魔蠱,魔心蠱!
有喪心病狂者,大批煉制魔心蠱,種給低階修士,然后待到成熟時,利用蠱蟲的神妙,吞噬其修為境界!
也正是出了這件事,魔心蠱才被徹底打壓下去,連帶著靈犀蠱也漸漸比較少見了。
那時候,羅塵要出一趟「遠門」,為怕失去聯系,又在仔細檢查了靈犀蠱確定沒問題之后,才給司馬惠娘種下。
事實證明,靈犀蠱的「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個作用,的確帶來了很多好處。
不管是羅塵淪陷在積雷山戰場白夜洞府中那兩年,還是蒼梧山階下囚三年,以及北海百年漂泊這些失聯期間,都因靈犀蠱的存在,讓司馬惠娘保持著足夠的信心。
等待著他的回歸!
若沒有那份信心在,羅天宗或許早已土崩瓦解,沒了宗門庇佑的少數修士或許會因為才能出眾被大宗門青睞吸收,但大部分平庸者更大可能是漸漸消散在茫茫修仙界中。
不是誰都能像羅塵那樣,漂泊散修,還能越混越好的。
后來,隨著羅塵隕魔之地一行,肉體涅槃,靈犀蠱和一身法力消失不見后,羅塵一度很擔心司馬惠娘的情況。
是以在北海神元城萬象樓中,購買過一堆低階蠱蟲,作為研究。
去了中州,洞天大比結束后,出自南疆的天山真人也曾與他閑談,他又借機問了問靈犀蠱。
不管是個人的研究結果,還是蠱道強者的評價,靈犀蠱都沒有什么大問題。
這也是羅塵先前為什么會自認為解決司馬惠娘身上的傷勢,并不會太麻煩的原因。
但此刻!
卻有異變!
在羅塵觀察下,惠娘體內那顆由靈犀蠱凝結的金丹,猶如活物一般,牽連著心臟,甚至還牽連著識海神魂!
這便是羅塵道出那句「靈犀通心還通神」的原因。
因這兩份牽連,羅塵根本不敢強行將其抹殺。
一旦抹殺,心臟破裂不說,神魂還會同時寂滅。
「難怪彩衣先前說,惠娘身體有變,這是心血被靈犀蠱吸收造成的。而那份
連金丹修士都壓抑不住的痛苦,卻在修行了《明神破煞》之后,消減了不少,顯然也是增強了自身神魂的承受能力,所以能夠勉強承受神魂上的被吞噬。」
「可這般情況,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羅塵有心問楚魁,當年贈送這對蠱蟲的時候,可有其他隱患?
但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就被打消。
以楚魁為人,若有隱患,早就說了。
而且不管是先前兩百年,還是自己研究,天山真人的見解,都說靈犀蠱是沒問題的。
「那問題,只能出在惠娘和……我身上了。」
羅塵眼睛微瞇,指尖無端浮現出一滴血液。
靈犀蠱用精血煉化,以日常流轉的氣血之力為食物,除開煉化之時并不會影響修士的日常修行。
而他羅塵的氣血……
指尖上,鮮血晶瑩剔透,散發著無比旺盛的生命力。
哪怕沒有明悟氣血變化,羅塵這一滴血,也絲毫不亞于王淵所淬煉過千百遍的血液。
靈犀蠱,就是吸收這樣的東西,一點點從一階長到三階的。
「我的血……」
「血魘魔羅曾說元屠劍很喜歡我的血。」
「黑王也說,喜歡賴在我身上,因為我散發的旺盛氣血,會讓他很舒服。」
「那靈犀蠱日日夜夜浸泡在我的氣血中,以至于我習慣了它,忽略了它,都忘記了它成長到何等地步。當我涅槃之時,靈犀蠱破碎,卻又夾帶著我的法力,于惠娘體內復蘇,并且凝結金丹。」
「但此刻的宿主,不再是體魄強橫的我,而換成了孱弱的惠娘。所以,它才會為了繼續成長,吞心噬神!」
冥冥中,羅塵想通了一切。
心中喃喃間,他的手指就落在了旁邊熟睡過去的女子嘴唇上。
那一滴被擠出來的鮮血,頓時暈染了蒼白的薄唇。
神識監視下,氣海內,金丹微顫,卻被羅塵布下的禁制束縛著。
羅塵適時松開了禁制,然后便見著一股法力,將那滴鮮血卷了過去。
金丹,血色更深!
女子秀眉,卻徹底舒展了開來!
見到這一幕,羅塵張了張嘴,最后垂然輕嘆。
「終究是我的疏忽。」
「周元禮隕落于嘯月山脈,妖潮爆發之時。」
「白美玲魂魄,消失在逃亡途中。」
「邢宗翰強修《微塵元術》走火入魔,道行大損,于一次全宗撤退途中,主動選擇斷后,生死不知。」
「米粒與其子曲酒,在宗內枯等曲靈均十載,最終含恨九泉。」
「段鋒夫婦,因擅長識別礦石,于無極域兩儀錫林支援戰中,被五行神宗金翎真人勒令前往,隕落其中,無子嗣留下。」
「許還真亡于三途川戰場。」
「落云宗太上長老消失,嘯月山脈被破,大量弟子門人隕落。加上早年為了突破元嬰境界,韓瞻霸占了落云宗太多利益,開辟戰爭一朝失敗,落云宗內部變生肘腋。為奪大權,落云宗內部分作三個派系,掌門一脈,韓瞻之孫韓崢一脈,以及當初被留在天鼓原的大長老程衍一脈。三脈相爭,死傷無數。屬于掌門一脈的秦元絳,其道侶阮環兒在內斗中不幸身隕,母親慕容青漣身受重傷,秦元絳心灰意冷帶著母親改投羅天宗。」
「慕容青漣,亡于羅天宗內。」
落葉紛飛,風聲嗚咽。
羅塵端坐惠娘洞府外的小石坪上,看著這些年羅天宗的《羅天紀要》。
這份材料,是羅天宗還是羅天
會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撰寫的。
一直以來,分為三份,藏經閣存留一份,當代宗主隨身帶著一份,羅塵持有一份。
羅塵的那一份,早已停在百年之前。
現在所看的,則是姚明月那邊派人送來的。
其上,記載的有關宗門外的見聞不多,大部分是羅天宗內部的大事變遷。
而羅塵所關注的,則是那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自抵達百里青川的時候,他的神識就已經掃過這片區域,發現了很多老熟人的氣息,卻也有更多的氣息不在。
如今這個時候,不在宗內留守,意味著什么,羅塵其實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當真的看見《羅天紀要》上的內容時,仍舊抿緊了嘴,咬死了牙,眉心不住的跳動。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
遺憾?悲傷?還是痛苦?
亦或者還有憤怒?
憤怒于妖獸侵襲,憤怒于多方勢力傾軋,憤怒于五行神宗不把羅天弟子當人看,憤怒于落云宗的內斗導致敬重的朋友身死。
甚至,憤怒于自己的無所作為!
一股仿若雷霆降誕前的威壓,自他身上若隱若現。
噗通!
負責送書來的許小六,離得太近,承受不住這股壓力跪倒在地。
「唉……」
白發蒼蒼的許小六耳畔聽見一聲嘆息,然后便感受到那股仿若天威的壓力一散而空。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頭來。
「小六子,你還是那般油滑,他們都死了,就你還活著。」
許小六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便見那年輕男子自嘲一笑,自言自語道:「也對,唯有如你我這般油滑之輩,在哪里都能像泥鰍蟲蚓一般,百折不死。」
許小六心中一松,聲音蒼老的說道:「太上長老怎會和小六子一樣,我不過是滄海蜉蝣茍延殘喘,你老卻是那青天皓月,任他雨打風吹,也不失半分顏色。」
「你啊,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和當年一樣會拍馬屁。」
羅塵笑了笑,打出一股法力。
托著白發蒼蒼的許小六坐到了他對面的石椅上。
許小六雙手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對面的男子一如當年那般年輕,待人態度更是如沐春風。
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不過,已經好多年,沒人叫他小六子了呢,竟覺得分外親切。
「小六子,給我說說宗內現在的情況吧!」
「嗯。」
或許是因為羅塵平和的態度,許小六放松了很多,將羅天宗現在的情況娓娓道來。
「我宗現在三百門人,煉氣修士和凡人兩百有余,筑基之輩三十來人,不過金丹修士數量卻格外的多,足有九位金丹上人!」
「九大金丹分別是司馬老宗主、傅九生長老,楚魁長老、顧彩衣長老、閔龍雨長老、李映章長老、楊平都長老,秦元絳長老。」
王淵和煞龍子雖有著金丹戰力,但嚴格上來說,并不是金丹修士。
他們是煉體士。
羅塵好奇,「這不才八個嗎?」
許小六有些不自然的說道:「如果把司馬文杰算上,就是九個了。」
羅塵哦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心中卻是在感嘆,自己當年特意把《微塵元術》留下,還讓王淵研究出簡化版本來,的確是做對了。
若無那份包羅萬象的《微塵元術》,小小羅天宗又豈能誕生如此多的金丹修士。
九人中,司馬惠娘自不必多說。
傅九生、楚魁結丹在前,顧彩衣服用他留下的冥元丹成功突破,李映章則是厚積薄發。
秦元絳承了落云宗遺澤結丹成功,閔龍雨得了曲靈均相助,依靠陣法僥幸結丹。
唯一陌生的,則是楊平都!
此人,乃是當年開辟戰爭時期,被第五奇暗害的萬象宗宗主楊文昌之子。
為了留下鉗制第五奇的把柄,羅塵強行把萬象宗門人留了下來。
后來萬象宗的大師兄宗九郎,死在了天鼓原戰場上。
楊平都則成了萬象宗的首領。
妖潮爆發之后,為了保全宗門,楊平都率一眾弟子,徹底加入羅天宗,并且在隨后諸多戰事中盡心竭力。
為了嘉獎他,又為了凝聚人心,司馬惠娘在自己結丹成功后,把省下來的那一枚冥元丹賜給了楊平都。
他成功了!
司馬文杰也因此事,反了!
另投他人,得元嬰真人相助,結丹成功,然后帶著外人試圖謀奪羅天宗。
一筆糊涂賬,算不清楚,理不明白,耳邊是許小六的絮絮叨叨聲音。
「小輩之中,自然是秦元絳和曾一龍最爭氣,但其他人也不差。」
「梅若琪、袁憶君、曲酒等人逐漸展露頭角。素娥已死,但她的弟子素問繼承了醫術傳承。曲靈均離去后,戚義扛起了羅天宗煉丹大旗,正是因為他煉制的諸多筑基靈藥,才讓我宗筑基真修接二連三的涌現出來……」
羅塵在聽見戚義這個名字的時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是他早年親自招攬的一位煉丹師,還是敵人的門人!
記得當時,乃是和其師兄還是師弟一起招攬的?
他的煉丹天賦毋庸置疑。
但煉制諸多筑基靈藥?
莫非是帝流漿?
可這門丹方,他只傳給了曲靈均。
難道是曲靈均離去之前,暗中所授?
如果是這樣,倒能說得通了。
人妖大戰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妖獸尸體材料,以此煉制大量帝流漿,的確可以保持羅天宗筑基真修源源不斷。
這般看來的話,自己那唯一入門弟子,的確心向宗門,考慮到了各方各面。
「姚宗主自不必多說,繼任宗主之后,雖不像老宗主那樣厲害,卻也四平八穩,兢兢業業的將羅天宗這份基業維持下來了。」
「小老兒和石蘭所生的女兒,現在就跟隨在姚宗主身旁學習呢。」
說到最后,許小六忽的提了一句他女兒。
這份心思……
羅塵瞥了他一眼,對方頗有些尷尬,但一臉坦然。
羅塵也不以為意,反而好奇的問了一句:「石蘭?莫非是當年冰堡那丫頭?」
「對,正是!當時玉鼎域大亂,冰堡也出了變故,我救了石蘭一命,后來她就與我結成了道侶。」
說起這件事,許小六頗為自豪,好像能與那女子走到一起,便是他這一生中最驕傲的事情。
但隨即,他語氣又低落了下來。
「可惜后來石蘭留下女兒后,就不告而別,自去尋找冰堡同門了。」
「冰堡發生什么事了嗎?」
「這就說來話長了,冰堡太上長老突破元嬰失敗,宗內諸多強者隕落……」
羅塵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許小六說起往事,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光是羅天宗的事情,就足夠他考慮的。
玉鼎域那些故人舊事,著實不是當務之急,權當了解一二。
許小六或許也發現了羅塵的心不在焉,漸漸收起了話題。
「曾經的玉鼎七宗,除了我羅天宗外,早已散的散,亡的亡了。若不是太上長老你及時回歸,只怕羅天之名也將風流云散。」
羅塵安慰他了一下,隨后平靜的問了一個新問題。
「你壽數多少了?」
許小六一怔,下意識捋了下胡須說道:「小六子壽元二百四十七,大限將至。」
然后,他又習慣性的拍起了馬屁。
「生死之事我已經看淡,石蘭曾與我情投意合,我之血脈留存世間,甚至死之前還能看見您的回歸,讓小六子下一刻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現在可不能死,我還有任務給你呢。」
羅塵微微一笑,在對方疑惑間,說了幾句。
聽完之后,許小六頓時眼冒精光。
雙手一拍,興奮道:「這任務我接下了,定不讓您老失望!」
在許小六離開后,羅塵合上了《羅天紀要》。
站在小石坪上,眺望著百里青川的山水,腦子里想的卻是羅天宗的事情。
想到深處,不由低喃:
「一代代人老的老,死的死,最終留下者,或繼續攀登高峰,或欣欣向榮。」
「正如那小樹,逢冬迎夏,去繁就簡,保留枝干,終成擎蒼巨木。」
「枯榮之道,莫概如是!」
風停葉落,林中簌簌,仿佛此間山水在回應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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