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家洞府。
夜色間,張大長老與風長老,對坐飲酒,神情凝重。
“張兄,您是說……黃泉?”風長老眉頭緊皺。
“黃泉”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屋里的氣氛,都冰冷了幾分。
張大長老點頭,沉聲道:“似乎有人想在坎州,開‘黃泉’路……”
風長老皺眉,“誰?”
張大長老搖頭,“老祖他們,也算不到……”
風長老臉色更凝重,片刻后凝聲問道:“當真有……‘黃泉’這種東西么?”
張大長老臉色難看,緩緩道:
“坎州萬年前的古志記載中,確有‘黃泉’二字,稱其為州界滅絕的大災。”
“但這‘黃泉’究竟是什么?”
“是大妖,大鬼,大尸?”
“是某個魔窟,是上古道人,還是天地殺劫,因果災變……根本沒人知道。”
“開黃泉路,究竟怎么開,又到底意味著什么,我也還是一頭霧水。”
風長老道:“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張兄,您又如何得知,坎州有‘黃泉’開路的征兆?”
張大長老寒聲道:“先祖托夢,夢中有惡兆,滄瀾州界覆滅,陰森的黃泉水沿著地河,流淌至整個坎州,扭曲了一切生靈。”
“整個坎州,淪為了陰陽不分,人鬼不辨的黃泉地府……”
這副畫面,光是想著,就令風長老有些不寒而栗。
張大長老嘆道:“黃泉之禍,各州古志中,皆有記載。”
“而修界分九州,道州居中,其余八州,依循八卦之理,拱衛正中。”
“我張家居坎州。坎者,水也。”
“黃泉,亦為九幽之水。”
“若依八卦之理,黃泉之災,必自坎州起。此乃九幽源頭,黃泉濫觴之地。”
“坎州若生黃泉之災,我張家首當其沖。族中世代基業在此,不敢不殫精竭慮……”
風長老沉思片刻,目光憂慮,但同時也面露困惑:
“張兄,我有一事不解。”
“風兄請說。”張大長老道。
風長老道:“你我觀這乾學州界,人山人海,一派勝景,可知這天下承平,九州繁華,一片欣欣向榮……”
“可是……”風長老皺眉,“如張兄所言,坎州有黃泉之患,離州又有南荒之亂,此外各地,也偶有道……”
風長老有些不敢提那兩個字,遲疑片刻,這才提著膽子,壓低聲音道:
“道孽作亂……”
“因而,這天下到底是承平,是繁華,還是充斥著不平和禍亂?”
風長老的聲音中,帶有深深的不解。
張大長老沉默,片刻后抬起眼眸,深深看了眼風長老,“風兄,你當真不知?”
風長老目光閃爍,但還是搖了搖頭。
張大長老一字一句,緩緩道:
“世家是繁華的,你是世家長老,所以覺得修界繁華。”
“但世家的繁華,是有代價的。”
“這個代價是誰在承擔,誰就在承受不平和禍亂……”
張大長老目光深邃,語氣意味深長。
有人繁華,有人在承受代價。所以修界才亂象頻仍,他坎州也才會有黃泉濫觴的征兆。
風長老若有所思,但顯然并不太明白。
張大長老也無意深談這個問題,目前他所關心的,還是坎州的事。
張大長老嘆了口氣,誠懇道:
“不瞞風兄,我這次親自來乾學州界,一是為了論劍觀禮,讓族中弟子,見識一下乾學天驕的風采,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勿失了求道進取之心……”
“二是為了拜訪故交;”
“其三,也就是為了這黃泉之禍了。”
張大長老鄭重看著風長老,“乾學州界,是五品大州界。世家宗門傳承悠久,道藏之中,必有不少古書舊志。”
“若有機會,我想去查閱一番。”
“乾學州界中的一些前輩,還有學識淵博的同道,若有機會,也煩請風兄引薦一下。”
“我想借此查出‘黃泉’二字的根源……”
“黃泉之禍,虛無縹緲,若沒有此事,自然最好。”
“但假如真有,必是大災,我張家世居坎州,責無旁貸,必要尋得鎮壓之法,以解一州一界之禍。”
羽化境的張大長老起身,向著風長老行了一禮,鄭重道:“還請風兄成全。”
風長老連忙起身避過,忙道:“張兄何必如此,老弟我真不敢當。”
他認真想了想,如實道:“說實話,黃泉這種大事,我這點修為和人脈,真的幫不上張兄。”
“但若只是查查古書舊志,引薦一些前輩道友,那老弟我倒是義不容辭。”
張大長老心中釋然,拱手道:“多謝!”
兩人趁著夜色,又聊了一會具體事宜,直到時候不早,這才各自起身道別。
張大長老回到張家客房,按照慣例,先點了一番名。
此時已是亥時,大多數族人弟子,都按時回來了,唯獨缺了一人。
張大長老目光一沉,“張瀾呢?”
張家族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倒不是他們不想遮掩,實在是他們這點心思道行,在大長老面前,毛都不是,一開口就被看穿了。
實話實說還好。
若是隱瞞,大家都得倒霉。
就在弟子們心中惴惴之時,門外一個青衣修士匆匆走了進來,躬身拱手道:“大長老。”
張大長老看了他一眼,問:“去哪了?”
張瀾垂手道:“去拜訪了一個……道友……”
張大長老心事重重,一時倒也沒多想,揮了揮手,“行了,下次早些回來,以免惹事。”
“是。”張瀾松了口氣。
之后眾人各自散去,回房歇息。
張大長老回到房中,打坐休憩,但怎么都無法靜下心來,索性起身,坐在桌前,點著燭光,翻閱一些古舊典籍,還有殘缺的玉簡,尋求一個答案。
可“黃泉”之禍,真假難辨,其記載隱沒于古籍,乃是異聞,歷來罕見。
張大長老翻來看去,所獲仍舊寥寥,查不到來歷,更無鎮壓之法,不由扼腕嘆息,心中喃喃道:
“列祖列宗保佑,希望此次乾學之行,能尋到鎮壓‘黃泉’的線索,以解坎州之劫……”
但他也知道,此事希望太過渺茫。
張大長老搖了搖頭,繼續看書思索。可越是思索,越覺得心神枯竭,心意煩亂。
恰在此時,白日里論劍大會的一幕幕,不知何故,又浮現于他的腦海。
方天畫影上,那一道身影,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在風家天驕細密不透風的劍光下,進退從容如流水,半點劍刃不沾身……
他的名字,張大長老記得很清楚:
墨畫。
張大長老怔忡片刻,一時倒也沒往深處想,只是心生感嘆:
“不愧是乾學天驕,小小少年,風姿無雙,身法竟能凌駕于逍遙門風家天才之上,當真是匪夷所思……”
尤其是他那身法。
張大長老是羽化,家族世代也有身法傳承。
他比誰都更能看出,墨畫那身水系身法細節處的不凡,流轉時的精妙。
這等精妙的身法,非千錘百煉,下過極大苦功,耗費過極大心血,絕不可能鑄就。
天賦高,悟性高,肯下苦功,身法絕妙。
“這等少年奇才,若真是我張家的子弟,那該有多好啊……”
即便是張大長老,也心生愛才之心,心中艷羨不已。
可艷羨片刻,他忽然又愣了一下。
白日里風長老的那些話,又浮在他心頭。
此時夜深人靜,張大長老心思也冷靜了下來,將墨畫施展身法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回想。
一舉一動,他都細細琢磨。
一行一止,他都慢慢思量。
凡事,就怕較真。
更怕琢磨。
張大長老翻來覆去,琢磨了足足好幾十遍,終于“嘶——”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少年的身法,好像真的有點像……我張家的逝水步?”
只是他這身法,用得太精湛了。
比張家弟子都精湛。
甚至很多招式,憑借強大神識操控,纖細入微,根本不是一般修士能做出來的。
而且里面,還融了一些其他七麟八爪的身法招式進去。
再加上,還有一些水霧朦朧。
因此乍一看去,根本不好甄別。
但此時張大長老,將那身法畫面,剖開了,揉碎了,反復去想,終于發覺其中,的確有一些正統的逝水步的痕跡。
“可是……這不可能啊……”
“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太虛門天驕,怎么可能會學到我張家從不外傳的絕學逝水步?”
張大長老皺眉不解。
“沒道理啊……”
“難道我張家之中,真的出了一個,違背祖訓的孽子?”
張大長老目光漸漸危險起來。
隔壁。
原本懶洋洋地躺著的張瀾,只覺突然寒意上涌,一陣心驚肉跳,差點跳了起來。
“有危險?”
張瀾臉色大變,見四周夜色靜謐,窗外月色安詳,沒任何異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思索這里面的因果。
“墨畫這孩子,有點危險。”
“現在還很招人恨。”
“可能是因為白天接觸過墨畫,所以他被人恨的時候,牽連到我了……”
張瀾點了點頭,覺得有點道理,而后又憊懶地躺了下來。
只是這次,他多少有點睡不安穩了。
太虛門。
荀老先生同樣夜不能眠。
乾學州界,論劍大比,老祖一般都不會出面,但并不意味著,他不需要在幕后操勞。
自論劍大會開始,乾學州界暗流涌動,諸事繁雜,他這個宗門老祖,也許久不曾真正休息了。
而現在,最讓他覺得棘手的,還是墨畫的事。
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也沒想到,墨畫這孩子,明明長著一張“俊俏”的臉,但卻這么能招人恨。
只用基礎的低階五行法術,就能讓一群宗門的天驕子弟,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論劍大會開這么多屆,那么多論劍的天驕,墨畫這也算是破天荒的獨一份了。
這點荀老先生,當真是始料未及。
而且,現在情況也漸漸開始有些不可控制了。
荀老先生皺眉,良久之后,忍不住感嘆:
“或許……這就是宿命?”
當年,姓“莊”的那小子,就是驚才絕艷,睥睨一世,惹得一眾天驕妒恨,落得滿目皆敵。
不知是不是有師門傳承在這……
墨畫這孩子,一開始還好好的,但走著走著,似乎就走歪了。
“重蹈覆轍”一般,歪上了跟他師父一樣的路了。
跟他師父一樣遭人恨。
當然,兩者還是有區別的。
莊道陵遭人恨,是因為他天賦絕頂,目中無人。
墨畫遭人恨,是因為他刁鉆古怪,十分氣人。
現在的墨畫,倒有點像是……另一個畫風的“莊道陵”。
荀老先生十分無奈。
這種事,他苦思良久,也真的是一點辦法沒有,末了只能嘆了口氣。
“罷了,‘舉世皆敵’,或許也是他這一脈師徒,注定要走的路……”
“有些宿命,冥冥之中,是逃脫不了的……”
好在墨畫現在,也并不是真的“舉世皆敵”。
恨他的人不少。
但喜歡他,關心他的人,同樣也有不少。
雖然他走的這條路,像是另一個“莊道陵”,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的莊道陵。
他是……
“墨畫。”
荀老先生輕聲念叨了一句,想起了墨畫真摯的面容,和赤子般的道心,漸漸放下心來。
次日,論劍繼續。
論劍大會的進度,也在一點點推進。
越來越多的修士,開始關注墨畫。
有關心墨畫的。
有恨墨畫的。
大多數還是被墨畫氣得不行,想看墨畫倒霉,然后好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
張大長老尋友訪道,探究黃泉根源之余,也開始盯著墨畫了。
幾乎每場墨畫的論劍,他都會看。
他想看看,墨畫用的身法,到底是不是他張家的逝水步。
張瀾自然也想看墨畫論劍。
這樣一來,他也算是與張大長老“不謀而合”了。
當然,張瀾心中還是忐忑的。
大長老的眼光,是很毒辣的。
有些事,沒有線索,他自然猜不出。
可但凡有一丁點線索,被大長老抓住了“小辮子”,再被他抽絲剝繭,琢磨出什么來……
那鐵定就完蛋了。
因此,為了不被大長老懷疑,張瀾也只敢老老實實,坐在人群里,默默地看墨畫論劍。
不敢出聲,不敢議論,更不敢表露出一絲一毫,他認識墨畫的跡象。
他只是一個外地來的,路過的,不知名的看客。
至于墨畫?
真不認識。
論道山上,觀戰的氣氛,越來越焦灼。
恨意在累積,越來越多的天驕,對著墨畫“磨刀霍霍”,想將墨畫斬于馬下。
但玄字局論劍,卻已然進入了尾聲。
大部分論劍,也都比完了。
局勢也基本塵埃落定。
他們想針對墨畫,也沒什么機會了。
更何況,墨畫后面幾場,對手都不算特別強。
一番交手后,墨畫都贏了,而且贏得還算順利,并沒有被針對太多。
整體局勢,明明有些嚴峻,但卻又有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平和。
在這種有些古怪的氛圍下,玄字局論劍,也就波瀾不驚地落下了帷幕。
太虛門出乎意料地,維持住了第三。
這個第三,除了得益于墨畫和令狐笑他們,未嘗一敗以外。
其他宗門弟子,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甚至太虛門中,還涌現出了一批,原本平平無奇,但經論劍淬煉之后,卻發生了“蛻變”的弟子。
而這些弟子,甚至有一部分,還成功晉級到了“地”字局。
墨畫都覺得驚奇不已。
宗門長老和高層,更是覺得驚喜。
玄字論劍結束,簡單休憩調整之后,“地”字局的論劍,也就正式開始了。
四宗天驕,開始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