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寂的高墻間。
陳牧神色平靜的邁步前行,這里距離監察司已經不遠,進入了瑜城郡府的范圍。
“剛才那兩股氣機……”
他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此時卻隱約泛著少許微光。
雖然適才經過外巷的時候,陡然出現的兩股不同尋常的氣機都是一閃而過,但因為距離足夠近,加上他‘秋風覺’對于氣機的感知能力,還是能夠察覺到一絲的。
最先出現的氣機,厚重而渾沉,應該是艮山一脈,而緊隨其后的,濕潤且靈動,大概是坎水一脈無疑,那么其人的身份大概也就能猜測一二了。
何家的那位。
還有余家的那位。
“何家倒也真是敢做,明知道我是受監察使的召令,在離郡府這么近的地方仍想對我下手,一旦我一擊不死,那就必然會留下痕跡,事后也不會討的了好。”
陳牧心中浮起一絲冷意。
這里距離郡府很近,他明面上展現的實力也不是隨便拿捏的軟柿子,縱然是五臟境出手,也做不到悄無聲息,必然要展現元罡氣機,才有機會一擊拿下。
但即便如此,也許都未必能來得及將他的尸體帶走,并處理掉所有痕跡,更別說要是一擊不死,鬧出更大的動靜……監察使晏景青可就在監察司司樓!
抵達這里恐怕都用不了幾息!
陳牧估摸著,何家的那位也許半是試探,半是狗急跳墻,倘若真有機會,定是毫不猶豫對他出手,而察覺到余九江就在暗中跟隨后,則是立刻退走,毫不拖泥帶水。
其實一路走來陳牧并未感知到余九江的存在,但他大致是有猜測的,原因也很簡單,從余祖義那里轉達的監察使召令,明知道如今的何家對他恐怕是恨不得除之后快,余家竟然沒有一人跟隨他一同前往,這不符合常理。
那么。
要么就是這一段路程絕對的安全,沒有人敢忤逆監察使的意志,要么就是有遠比尋常人跟隨更穩妥的存在,在余家自然就只有那位,許紅玉的太外公,余九江了。
說來他都還沒有見過余九江一面。
“其實,若是何無憂出手,我倒想試試五臟境人物的手段……”
陳牧微微搖頭。
何無憂因余九江而退走,沒有出手,這對何家來說其實反倒是件幸事,因為以他如今震雷第二步的手段,何無憂想對他一擊致命那是絕無可能的事,而他只需要對抗兩三招,巨大的動靜必然會驚動晏景青,待對方趕到,何家就要倒大霉。
不過眼下這樣也好,他能繼續隱藏一部分實力,并且和五臟境的人物交手,再怎么說也還是有危險,畢竟他以前從不曾接觸過這個層次的人物,能不涉險是最好的。
很快。
穿過了高聳的青石墻,陳牧已邁入了郡府,一路穿行繞過城主府后,便來到了位于城主府后方,那座新立的,足足有六層的樓閣,監察司。
過去城主府是郡府里最高的府邸,雖只三層,但每一層都極其高聳,比起外界四五層的樓閣還要更高,而現在這新立的監察司司樓,則比城主府還要更高一截。
說是樓閣,實際上因為太高,倒更像是一座塔,只不過這座塔僅僅只是監察司的一部分,后面的一大片區域和院落,也都屬于監察司。
“陳大人。”
監察司司樓的樓底,有守在那里的一位司使,看到陳牧走來后,向著陳牧微微一禮,并規規矩矩的道:“監察使大人就在頂樓,您上去就好。”
“有勞了。”
陳牧沖著那位司使拱手,旋即便進了監察司,邁步登樓。
直至來到六層頂樓。
有等候的司使,將陳牧引到正堂之中。
這一方正堂并不算多么軒敞,也稱不上雅致,卻是顯得十分樸素,僅僅只有一張堂桌,以及兩排書架,在堂桌的后方坐著一人,一襲樸素白衣,樣貌看起來十分年輕,似乎只有三十歲上下,書生樣子,氣質淡雅,手里正拿著一本書細細研讀。
倘若放在外面,很難看得出這便是那位來自州府的監察使,朝廷四品大員。
晏景青靜靜看著書,似是全神貫注,并未注意到陳牧的到來,而陳牧也并不有其他動作,更不出聲打擾,就安靜的站在前方侍立等候。
過了一會兒。
晏景青忽然臉上露出一絲淡笑,似是看到了什么開心之處,左手端起旁邊的茶盞抿了一口,慢慢點了點頭后,這才放下手里的書卷。
隨后他抬頭看向陳牧,細細打量一眼,忽然說道:
“君子何以修身?”
陳牧微怔,但隨即便應道:“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晏景青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然之色,但卻繼續問道:“何以治國?”
陳牧心中迅速思索,很快拱手回應道:“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
這次晏景青不說話了,露出一陣沉思之色。
過了一會兒。
他才嘆了口氣,道:“亂世之中,又談何治國……”
江湖中的稱呼‘白衣書生’,那并不是他故作此態,而是他本就心向盛世,以政道聞名于朝堂,治國治民才是他的夙愿,以武力江湖廝殺根本不是他的追求。
接著又看向陳牧,眼眸中的訝異之色更盛了些。
方才看書之際,他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陳牧能一一答上,并且每一句話都存有理念和知行,并非隨口而答,這些他平時雖然也時常有感,但卻不曾這樣歸納總結。
“你師長是誰?”
晏景青短暫沉吟之后問道。
陳牧卻搖了搖頭,道:“并無師長,只是平日里多讀了些書。”
“嗯……”
晏景青微微點頭,他此時也想起來,關于陳牧的信息里,其人是底層差役出身,也不曾學過文法,因此能對出那些話,也只能是從書中得來,并且還不是一本兩本。
看著陳牧,他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之色。
作為堂堂監察使,身邊投其所好的人何其之多,為了和他攀附關系,而去故作姿態讀書學文的,他見過太多太多了,但眼前的陳牧卻不可能是故意攀附。
畢竟他來到瑜郡,也才不過是近來之事,陳牧能有那些歸類總結的觀點,也不是隨便記下一些文法書籍就能答出來的,必然是有過一些思索,而且他記得,陳牧的履歷之中,也曾有擔任過‘差司’一職,這一職務并不多高,但恰好便是最底層的‘治民’之位。
“若是盛世之時,你我或許皆在朝堂為官,然當今亂世,欲一展心中抱負卻不可得,天道于我何其薄也。”晏景青嘆了口氣。
這話陳牧卻不做回應了。
甚至心中暗自腹誹,堂堂玉州監察使,四品大員,頂尖六腑境存在,那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去想的身份地位,這位卻還十分不滿,口稱天道不公。
當然這些話肯定是不能吐槽出來的。
晏景青似是有些悵然,過了好久才再次回過神來,見陳牧仍然侍立在前,神態平和,不見煩躁,不見奉承,不卑不亢,于是細細思索后,道:
“以你武道之上的天賦,若是早入七玄宗,或許也能位列真傳,可惜出身清貧,稍遲了些,而今再入七玄宗也并不合適,且聽伱言論,或許你對當今之世也有自己的看法,尤其你從底層一步步而起,更擔任過差司一職,于民了解更多。”
“斬妖司的職務不適合你,不過平日里斬妖司本來也是松散部門,倒也不必完全脫離……嗯,這樣吧,我任你為監察司都司,再寫一個條子于斬妖司,讓斬妖司那邊增設一位都司,也由你兼任。”
監察司都司!
斬妖司都司!
這兩個位子,前一個可謂是位高權重,而今監察司監察瑜郡,上到百官,下到黎庶,一切都在其監察職權范圍之內,可謂是大到沒邊,說白了就是幾乎什么事都能管。
后一個斬妖司都司,更不用說,享受的是斬妖司的資源,實際上斬妖司幾乎也是七玄宗的直屬勢力,因為其中的各種能兌換的資源,基本都來自于七玄宗,更別說本身斬妖司的地位也是極高,追查妖物或者發生妖亂之時,也能號令一切衙司協同輔佐。
監察司唯一管不到的,也就只有斬妖司。
從斬妖司白衣衛,一下子跳到斬妖司都司,不僅連升兩級,還兼任監察司都司,這在整個瑜郡幾乎都沒有這樣的人,這樣的職權在身,幾乎可以說在整個瑜郡都暢通無阻!
“屬下才疏學淺,恐難以勝任……”
陳牧此時卻有些猶豫著說道。
這兩個官職的權力地位的確是大了,但也同樣因為太大,將會十分引人矚目,甚至更像是與四大宗門對抗的第一線,治民理政斬妖,再兼對抗四宗弟子,簡直離譜,他更希望自己能有個安穩的環境好好修煉功夫。
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去回答晏景青的那些問題,默默當個粗鄙武夫就是了。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這下好了,不得不動了。
晏景青聞言笑道:“不必謙遜,我聽聞你擔任梧桐里差司期間,不僅將梧桐里治理的井井有條,甚至離任之時,萬民相送,在如今這個亂世,可還有人比你做的更好?”
此時他看著眼前的陳牧,只覺得越看越是順眼。
為人謙遜,沉穩,更通曉治理之法,文武雙全,在這個年紀何其難得,就是放在過去朝廷鼎盛時期,那也是棟梁之才,這樣的人物若是拜入宗門,實在太過可惜,眼下就是七玄宗那邊想要要人,恐怕他都不會輕易放走了。
萬民相送,太夸張了。
陳牧心底暗自腹誹,也不知道誰給晏景青說的這事,都傳成這樣了,那時候頂多也就千把人,而且大多都是他救災時救下的災民,過來相送本來就很符合情理。
但晏景青話都這樣說了,那的確是怎么都推辭不掉了,陳牧也只能默默嘆了口氣,然后問道:“承蒙監察使大人抬愛,屬下也唯有盡心盡力,只是有一事……”
晏景青笑笑,道:“你是說何家么?我聽說你來的路上,好像發生了點事,何家有些不太聰明,我已命人去處置了,你們兩家的矛盾無需太過在意。”
沿途發生的事幾乎是波瀾不起,何家那位和余九江也幾乎并沒有真正交手,僅僅只是氣機交感,試探后就立刻離去,但即便如此,似乎仍然沒能瞞過晏景青這位監察使。
這也讓陳牧心中更感受到監察司的份量,到底是如今整個瑜城真正統籌一切,眼觀八方的第一司,瑜郡一切衙司中也就只有斬妖司稍稍能和此時的監察司碰一碰。
不過陳牧要說的事卻并非何家。
他搖搖頭:“多謝監察使大人厚愛,不過屬下想問的事是,倘若應付四大宗門,該當以朝廷法度為主,還是江湖規矩為主?”
放在過去。
這種問題別說是問出來,就算是提一提那都是罪責,朝廷鼎盛時期,天下宗門都要遵守法度,膽敢胡亂殺人,哪怕你是宗門真傳,七玄掌教,該進監獄的一樣要進。
但現在朝廷政令不出中州,玉州之地更是由七玄宗割據,在絕大部分時候,江湖規矩都已經凌駕于朝廷法度之上了,更別說監察司現在本質上也是七玄宗的勢力。
晏景青聽到陳牧這句話,頓時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
“你自行斟酌吧。”
雖然晏景青沒有正面回答,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應,但陳牧卻已經明白了,畢竟晏景青是心向天下安定,法理治民的人,連他都說不出‘遵守朝廷法度’這樣的話,那么孰輕孰重也就不用想了。
這樣的話陳牧倒也松了口氣,畢竟當今亂世,要是晏景青要遵循朝廷法度行事,那涉及的方面可就太多太棘手了,好在這位監察使雖是白衣書生,但也身在江湖之中,并非迂腐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