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海棠,戰爭還沒有波及到國內,物價尚算穩定。天人坊往北的亨元菜市場,一斤上好的五花肉賣到二十五塊到三十塊不等,街上頂著紅帽子的巡警每月的薪水大概有四百塊,普通小市民的收入還要略低于這個數字。
與艱難的民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知識分子和高級心電者高的嚇人的待遇,拿谷劍秋畢業的江南師范學堂來說,一個六級助教,往往能拿到兩千以上的薪水,冬夏兩季各種補貼,也有大概四五百塊錢,非常體面。至于大學堂聘請的各類教習,校長,更是動輒有過萬的薪資!僅憑正當收入,不須幾年便足以在江寧上等的地段買到一套三進的好宅子。
八萬塊,是許多人一輩子掙不到的錢。
走出畫龍單兵的門店,谷劍秋蹙著眉頭,滿懷心事地走在旅館街的十字街頭,乍看上去像個剛失戀的男學生。
那種邪惡色彩的心電是什么……
谷劍秋突然想起,在最終與鬼子母正面決戰之前,當地心電研究館的干事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給自己送來一份心電樣本,盡管于戰事已經沒有太大幫助,但那種獨特的心電波動,谷劍秋還是記錄下來了。
和那份心電樣本有關系么?
乃至于到了母星幾乎毀滅的前夕,人類也對六欲天知之甚少,甚至于它如何傳播也是一頭霧水,念及這種幾乎將后世極度發達的人類文明消滅殆盡的宇宙靈性的恐怖,谷劍秋心中升起了難言的煩躁。
正如是想的谷劍秋眼前突然被陰影覆蓋,他昂起頭,面前站著一個極為高大的人影,大概有兩米二三,皮膚呈現一種剔透的晶藍色,穿著一身貼身的黑色長袍,頭發和連同眉毛都空空如也,臉上戴著一副價格昂貴的邪馬尼鏡片,很難判斷年紀。
天人。
“我臉上有東西么?”
凝視廣告牌的天人注意到谷劍秋的目光,低頭微笑道。
吉祥,二十八宿中分布最廣,最為強大的天人佛陀的一支,人類現在流行廣泛的義殖技術,最早就來自吉祥人。
“對不起。”
谷劍秋點頭致意,然后繞開了他。
對方也沒有在意,似乎習慣了人類對他的目光,繼續聚精會神地讀著霍艷靈畫報的宣傳牌子。一身長袍的他佇立在十字街頭的中心,仿佛雕像一般。
谷劍秋來到一家照相館,花兩毛錢拍了四張證件照,找老板要了膠水,貼在湯姆陳交給自己的工作證上,然后搭乘有軌電車一直到近郊的工業區,江寧的幾家大型民機神機廠和冶金廠都建址在這兒。
尋摸了好久,谷劍秋總算走進一家掛著“三合心”牌匾的門前。
“您好,三合心鐵廠。”
急忙有伙計前來招待,谷劍秋遞出才做好的工作證:“畫龍單兵的,我老板姓陳。要五百顆心釉管,兩百公斤95%純度的心釉生礦。能做么?”
這位伙計眨了眨眼,笑容更盛了一些:“您先喝口茶水,我叫我們經理過來。”
約莫過了一刻鐘,一個挺著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擦著汗走進來,大聲嚷嚷:“畫龍單兵的陳老板是吧!五百顆心釉管,能做!”
“你好,你好。”
他進來就攥住了谷劍秋的手,察覺到自己手汗未干,又有些尷尬地抽回去,雙手在胸前抹了抹,操著一口江寧本地口音:“不好意思,鄙人姓何,何再生,您怎么稱呼。”
“我姓谷,谷劍秋。”
“谷老弟,你找我們就算對了!雖然三合心在江寧不是什么老字號,但是產品的質量,絕對不比任何一家冶金大廠差,我們的高爐和設備。都是花大價格從紫精重工買來的。紫精重工儂曉得吧?”
他紅光滿面拍著胸脯。
谷劍秋當然相信三合心的產品質量,這家冶金廠在未來的三十年里擊敗了享譽全國的海棠民族品牌紫精重工,一躍成為行業龍頭,那位幕后老板更是成為江寧數一數二的風云人物,足以留名海棠當代工業史,龍皮太保在那位后來號稱“劍袍勛爵”的實業家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現在的三合心,看上去著實有些窘迫。
“我想看看樣品。”
谷劍秋提出要求。
“當然,當然。來來。”
說著,何經理態度殷勤地領著谷劍秋來到了車間。
心釉是重要的神機原料,號稱神機工業的神經中樞,幾乎所有的神機制造,都離不開這種重要的材料,其主要作用是制造心電的傳導束和涂層。比如上午谷劍秋操作的手術臺,里面兩只電帖環和內芯里的線路,都要用到這種名為心釉的材料。
不用說在江寧,冶金是彼時的海棠帝國對外的支柱產業之一。尤其是高純度心釉的提煉,海棠的技術水平放眼人類各國也是數一數二。
盡管這些年花旗國和金菊國窮追猛趕,加上幾顆古星原材料供應的不足,已經讓海棠人類第一冶金國的名頭搖搖欲墜,但上百年貿易帶來的慣性和先發優勢,并不是那么容易消弭的。
谷劍秋拿起一塊心釉管握在手里。
“直徑66mm左右,長度300mm左右。非常標準的民用心釉規格。”
他心里暗道。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谷劍秋臉上露出了懷念的微笑。
“怎么樣?”
“能煉出這種標準的心釉管,我相信貴廠有滿足這筆訂單的實力。”
“那是當然的。”
這位經理臉上的笑容更盛,三合心是新辦的冶金廠,啃不下那些老牌工廠的訂單,反倒是這些有花旗背景的外來軍工廠,三合心很有挖墻腳的機會,畫龍單兵最暢銷的外裝甲骨骼系列,每一架都至少要消耗十幾顆心釉管,這可是長流水的買賣。
“什么時候能拿貨?”
“兩個月。但是價格方面,我們的標準和紫精工業一樣,訂金10%。怎么樣?”
谷劍秋搖頭:“如果這樣,我干脆去紫精工業好了,為什么要來你們這?”
“那您說多少?”
“單價我可以不還,但最多訂金5%,剩下的貨到付款。”
“這個……”
谷劍秋看也沒看對方,又拿起了一塊橙黃色的生礦打量起來。
“好。就5%。我這就給您下單子。”
何再生當即拍板,這個條件比他預想地要寬松太多了。
他沖手下的文員交代了什么,沒過一會兒,文員拿著一張剛打印好的票據回來,交給何再生,何再生又雙手遞給谷劍秋。
“總價壹佰零捌萬肆仟零伍拾元整。”
定金大概五萬多,和谷劍秋預想差不多。
心釉這類制品的價格,一直隨原料市場波動而漲跌,兩個月后,谷劍秋憑這張票據和剩下的錢,就可以在三合心直接提貨。
等待交接手續的間隙,大概一壺茶的功夫,何再生已經和谷劍秋談笑風生,好像兩人是多年不見的好友。
“何經理,我還有個要求。”谷劍秋指著這些樣品:“這些我要拿回去給我老板驗貨。沒問題吧。”
“當然,當然。這是應該的,如果三合心出品有任何問題。你隨時來找我,我給你留個電話。”
說著他抄了一張便簽塞進谷劍秋的口袋。
谷劍秋察覺到口袋里除了電話號碼,何再生還塞了一卷花花綠綠的鈔票給自己,摸了摸大概有五六百塊,一時間臉色復雜。
“谷老弟,有空打給我。”
何再生中氣十足地拍了拍谷劍秋的肩膀。
告別了何再生,谷劍秋把價值五萬塊的票據收好,天色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的樣子,算上趕回去的時間,剛好能趕上晚飯,一想到家人,谷劍秋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一時把煩惱都拋諸腦后,朝家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