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特凝視著趙學寧，似乎想要從趙學寧現在的表情中窺見趙學寧真正的內心。
他很好奇，他很想知道，這樣一個狡猾的政治家、天才的軍事家到底又有著怎樣一顆敏感的內心。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才第一次感覺到趙學寧與他所感受到的中華文化一樣，同樣是豐富的，是復雜的，是讓人難以看清的。
與之相比，過去任何的時候，歐洲人所了解的所傳言的中國都不是真正的中國，也不是真正的中國人，他們走的進繁華。也能夠洗盡鉛華，這種處世哲學讓小皮特深有感悟。
與此同時，也讓小皮特產生了更多的疑惑。
“大總統閣下是我見過的最能夠克制自己權力欲望的政治家，就我過去所見到的所有的人來說，他們無一例外都對權力和地位有著非常狂熱的追求。
請恕我冒犯，我認為以大總統閣下的實力和地位以及聲望，如果大總統閣下想要成為皇帝，想要成為中國至高無上的王者，應該不會有任何人會反對。
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大總統閣下才會放棄成為皇帝呢？雖然眼下您也掌握有非常龐大的權力，但是我想這種權力應該與皇帝的權力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趙學寧聞言，笑了。
“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回答過很多次，這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把答案公之于眾了，我對于大眾所說的一切都是我的心里話，我從來沒有掩飾過什么，權力是個好東西，他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一個人的欲望。
但是在我看來，人類的欲望是沒有限度的，滿足了一個欲望，還會有另一個欲望，滿足了眼下的欲望之后，還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更加過分的欲望，欲望無窮無盡，人的追求也無窮無盡，而現實世界可以承受的限度總歸是有限的。
當人的欲望超過了現實世界可以承受的限度之后，帶來的就是無窮無盡的災難，事實上，我對我自己是否能一直保持理智和克制是非常不自信的，您也知道，我剛剛消滅了一個敵人，他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長壽也是執掌權力最久的皇帝之一。
他做了五十三年的皇帝，在他統治的前期，他曾創下過非常大的功績，他消滅了很可怕的敵人，把大清國的領土擴張到了最大，讓他的帝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老實說，我認為大清帝國在那一時期比聯合王國要更加強大。”
小皮特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
“所以呢？大總統閣下想要表達的是？”
“所以我才更加的感慨，一個擁有無上權力的君主，在他統治的末期，在他老年的時候，卻被我輕輕松松的消滅掉了。”
趙學寧緩緩道：“或許我和他之間有著很多的區別，或許我的軍隊比他的軍隊更加強大善戰，但是他所統領的國家畢竟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他治下的民眾是我治下的幾十倍，光從紙面上來看，我就算再過二十年也不是他的對手。
可事實上，我只用一年就基本上把他打敗了，在這一年間，他個人犯下的錯誤也有很多，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歸根結底，我認為他的年老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一個人長期待在最高權力的位置上，他會漸漸變得目空一切，他會漸漸變得視野狹窄。
他只看得到自己更上方的一片虛無，而看不到自己下方的眾生百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他的部下們為他所描述的一切，而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或許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我的面前，我又怎么能容忍我自己最終變得和他一樣呢？
現在我還可以維持理智，我還可以繼續克制自己，可是人的意志力是有限度的，而權力的欲望是沒有限度的，有限的克制力一定會敗給無窮無盡的欲望，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根本沒有實現那種欲望的可能性。
正如同聯合王國的人們對國王權力的限制，想必聯合王國的子民們也非常明白一個人的權力如果沒有限制，那將是多大的災難，所以，才會有那場革命，才會有那個曾經出現的共和國，首相閣下，您覺得呢？”
小皮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很少見到主動放棄權力的人，我更沒有見過一個處在絕對優勢上的人會主動的放棄自己唾手可得的權力，大總統閣下，我想您不單單是一位優秀的領導者，您更是一位值得所有人銘記的道德楷模，未來的所有政治家都應該向您學習。”
趙學寧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小皮特，隨之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我？道德楷模？首相閣下，尼德蘭人和西班牙人如果聽到您這樣描述我，他們一定會氣得跳起來的，在他們的口中，我是一個可恥的騙子，一頭邪惡的東方惡龍，一個卑鄙無恥的背叛者，怎么到您眼中，我就成為了一個道德楷模呢？”
小皮特搖了搖頭。
“對于被您損害了利益的人來說，丑化您、詆毀您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覺得評價一個人更應該看他所做的事情的動機到底是什么，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更多的人。
至少，就目前看來，我完全不認為您做的那些事情是為了您自己，您的欺騙、背叛、戰爭和殺戮并不是為了您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國家，我說的對嗎？”
看著小皮特嚴肅的神情，趙學寧漸漸收起了笑容，面對著小皮特點了點頭。
“我知道太多，我也見過太多，所以我無法接受自己走上那條錯誤的老路，無論有多少人懷疑我，無論有多少人貶低我，我都不會妥協，我絕不容許在我的視野范圍之內，這個國家重新走上一條不歸路，那是我的恥辱。”
小皮特嘆了口氣，十分感嘆。
“中國人真是太幸運了，有您這樣一位領導人，他們現在或許還不知道，但是當有朝一日他們知道您為了保護好他們而做了什么事情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對您感激涕零的。”
“我可不需要他們的感激，我們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趙學寧擺了擺手，搖頭道：“吃飽飯，喝夠水，睡飽覺，沒有那么多的煩心事，不用吃那么多的苦頭就夠了。”
趙學寧又喝了一杯酒，咂咂嘴，苦笑道：“他們真的太苦了，苦了兩千年、三千年，或者更久，我不想讓他們再一直苦下去了，他們不應該這么苦，他們配得上更好的。
勤勞善良正直的人們不應該受苦，如果他們受苦，錯的一定是這個世界，錯誤的世界讓勤勞的人受苦，既然如此，我就要為他們糾正這個世界的錯誤。”
“糾正世界的錯誤……”
小皮特的眼神有些空洞，他看著趙學寧，仿佛看到了什么讓自己曾經向往卻又最再也無法堅持的東西。
“大總統閣下，糾正世界的錯誤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這個世界上錯誤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您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糾正完成。”
“但是我不能不去做。”
趙學寧緩緩道：“能糾正一個，就糾正一個，能糾正兩個，就糾正兩個，我每糾正一個錯誤，就會多一個人過上好日子，就會多一個人免遭苦難，這難道不值得嗎？”
“可是這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個世界的錯誤真的能被糾正嗎？”
小皮特苦笑道：“我也曾經想要糾正一些錯誤，可是到頭來我發現，無論我怎么努力，那些錯誤的人總能讓我認為我才是錯誤的那個。”
“我說了，能糾正一個就糾正一個，或者說，能糾正哪個就糾正哪個。”
趙學寧抬頭看向了蒼茫的天空：“哪怕只是一個，只是兩個，只有一個人、兩個人因為我們的努力而脫離苦難，那也是值得的，至少，真的有人為此受益了，不是嗎？”
“僅僅只是這樣嗎？”
“這樣就夠了。”
趙學寧看著小皮特，笑道：“我始終認為，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不應該僅僅只為自己考慮，但凡有點能力，就應該嘗試為更多的人做點力所能及的好事，一個人這樣做效果可能不明顯，但是十個人，一百個人，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就不一樣了。
當大家都會去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好事的時候，哪怕只是撿起路上的石子避免有人會被絆倒，那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無數件小事匯聚在一起，就會產生改變世界的力量，可怕的從來不是做小事，而是連小事都不愿意去做。”
“這……”
“我消滅了大清，讓吃不飽的人吃飽肚子，讓受到不公待遇的人得到了公正的待遇，讓該受到懲罰的人都接受懲罰，這不算好事嗎？”
趙學寧笑道：“我覺得我做了一件大好事，一件值得我被很多人永遠銘記的大好事，做成這件好事，我非常滿足，我非常高興，高興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做皇帝可能帶來的感覺。”
小皮特聽了趙學寧說的話，忽然間皺起了眉頭。
“大總統閣下，難道說您不是一個純粹的政治家、軍事家，更是一個哲學家嗎？”
“或許吧？”
趙學寧大笑道：“不管怎么樣，現在的我可是很幸福的，不做皇帝是對的！我很幸福，我非常幸福，我覺得我的人生實在是太有意義了！”
趙學寧站起身子，張開嘴巴，朝著天空大聲的呼喊起來。
小皮特就那么看著趙學寧，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隨后數日，趙學寧邀請外賓們一同釣魚，一同騎馬，一同射擊，每天都會抽出時間陪同他們做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之后，外賓們才紛紛啟程返回本國。
趙學寧一一相送，在天京港口目送他們離去。
在即將登上遠行的船之前，小皮特與趙學寧握手、擁抱。
他的手上拿著一把趙學寧送給他的折扇，折扇上是趙學寧親自寫的字，那是兩句詩。
折扇的正面是海內存知己，反面是天涯若比鄰。
小皮特認為對于他個人來說，這是趙學寧贈予他的最珍貴的禮品，他會把這把扇子貼身攜帶，今后也會妥善保管。
他更希望能把這把扇子作為傳家寶，一直傳下去，告訴他的后人自己曾經和中華聯邦的大總統趙學寧有這樣一段難忘的私人友情。
“雖然僅僅只有一個月相處的時間，但是大總統閣下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遇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認識的知心朋友，雖然我們兩國距離很遠，實在不能常常相見，但是我依然希望這不是我和大總統閣下最后一次相見。”
趙學寧也笑了笑，拍了拍小皮特的肩膀。
“我也希望這不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但是我更希望這不是我們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相見，我們兩國的確是有共同的敵人，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不少糾紛。
盡管如此，我也希望這種糾紛不會影響到我們的私人關系，我依然很希望未來還能夠與首相閣下再一次一同聽音樂，一起喝鴨血粉絲湯。”
小皮特明白趙學寧的意思。
在與趙學寧做了最后的告別之后，他登上了船舶揚帆起航，離開了天京。
船舶逐漸遠去，當他再也看不到趙學寧的身影時，他打開那把折扇，看著趙學寧用毛筆親自寫下的詩句，十分感慨。
站在他身邊的理查德中將也看了看那把扇子，眼中流露出了一些羨慕的情緒。
“雖然這位大總統閣下贈送給國王陛下的國禮更加昂貴，但是我認為這把扇子才是最珍貴的禮品，可他僅僅將這把扇子贈予了您，沒有贈送給其他任何一個人，如果國王陛下知道這把扇子的意義，恐怕也會很羨慕吧？”
小皮特笑了笑，小心的收起了這把扇子，把扇子裝進了趙學寧贈送給他的布套之中，然后抬頭看著理查德中將。
“我看不單單是國王陛下會很羨慕，將軍先生，你也很羨慕吧？”
理查德大笑。
“如果我說我很羨慕，那么首相先生會把這把扇子轉贈給我嗎？”
小皮特立刻后退了半步，與理查德中將稍微拉開了距離。
“將軍先生最好不要有這樣的想法，這是不可能的，這把扇子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跟隨我的一生，并且會成為我的家族一直傳承下去的寶物，我可不會讓任何人染指這把扇子。”
小皮特如此這般的警惕和行動頓時讓理查德中將感到很受傷。
你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