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胡麻,在人間而言,只是睡了一覺而已。
冥殿里的事情發生的再詭異,再絢麗,再有種驚天動地的感覺,也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夢。
夢本是私人化的事物,但是當他借由這場夢,接觸到了一些神秘而詭異的東西,便一下子有了更為龐大的意義。
而他在這一場夢里做出來的決定,便也頃刻之間,掀起了無法形容的驚天波浪,自最深邃而遙遠的地方,拍向了人間,也沖擊到了人間無數毫無防備的人。
大哀山上,國師看著老算盤那六神無主的模樣,沉默著,沉默著。
身為世間術法第一人,他的手向來無比的穩,見事也無比的準,但卻在這一刻,整個人都顫了起來,他無法形容自己看見的這一切,這讓他無法理解,卻又感覺震撼的決定。
上京城時,胡家后人,成為了第一個讓他總是感覺拿捏不住,有挫敗感的人。
但他還有些不甘,因為自己是輸給了胡家人與轉生者聯手,布置了二十多年的計謀。
胡家后人便是逼得自己離了上京,也只是占了便宜,贏在了自己的弱處。
可是直到這一刻,他卻無法不承認,自己確實看得短了。
自己一直以來的驕傲,見識,本事,皆于此,變得那般渺小,且脆弱。
良久,他起身,來到了胡麻的身前,看著他已如雕塑一般的肉身,忽然低低嘆了口氣:「我終于明白,為何我這條路走錯了腦海里,仿佛也想到了曾經剛剛接觸那些轉生者時,仰望他們的感覺。
當時對他們的欽佩,對彼世文明的向往,皆是真的。
但后來被激起了傲氣,總想著做些什么,壓過那些人,或是贏得那些人的敬畏與尊重,也是真的。
這并不矛盾,對于國師這種人來說,若是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壓過那些人,或是憑了自己的見識與本事,獲得那些人的尊重,對于他而言,是矛盾又統一的感受。
但上京城之事,宣告著自己的完敗。
而如今在大哀山上,卻又看見了真正可以獲得那些人尊重,甚至欽佩的行為。
竟是如此簡單?
原來有些事情,不一定需要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去做,最純粹最樸實的人,也可以做到。
耳邊,老算盤伏在地上,鳴鳴大哭,用力的捶著地,哭的讓人心煩。
國師忽然嘆道:「莫哭了———”
「我怎么能不哭。」
老算盤大叫,臉上卻是全然沒有了此前對這位世間術法第一人,大羅法教前代主祭的尊重,竟是直接指了他的鼻子大罵:
‘我為這世間一大哭,我為這鎮祟胡家于此世間的絕響一大哭,我為這還沒娶上媳婦便入了冥殿的胡家光棍一大哭,我為自己太過沒用一大哭.”
「為何最后的最后,代價都是胡家人付出來的?」
「你們這些本事大的人,為何只知道押注下寶,為何沒挑起那大梁來?」
「你哭的好,哭的妙!」
國師被他指了鼻子罵,居然也笑了起來,忽然拍手大叫:「若真讓胡家血脈,絕于冥殿,那這世道,確實該有此一哭,所以,你不如等他真的完全咽了氣之后,再來哭吧·——”
老算盤「」一聲嗓子就拔到了尖上,但卻又忽然明白了過來,猛得收住。
用力一抹臉:「我可以不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國師只是冷冷的轉過身,伸手搭在了胡麻的肩膀上:冷聲道:「去請王家人過來!」
老算盤微微張大了嘴巴,想要問什么,卻干脆的咽了回去,跳了起來就跑。
而在這當口,不死王家的人,早就已經在不遠處等著了,他們受到的沖擊與震蕩,完全不輸于國師與老算盤。
在此之前,王家人接觸到的紫氣,乃是世間最多的人,為了打造不死白玉京,他們幾乎消耗掉了天地之間,接近一成的分量,但卻在此時,見到了更大的。
他們看見了滾滾紫氣,被人奪回了人間。
不是向了世間生民索取,而是自冥殿奪回,又還到了人間。
王家說到底,也是郎中出身,他們會下意識的盤算,這得是多么龐大的陰德?
不死王家,只會被一種現象所震鑷,那便是活命無數,壓過了自家本事。
王家人可以將二十年前的死人救回人間,但若是有人可以活命億萬,這又怎么算?
「國師,這是·.”」
來到了此前,他們看著國師,一時欲言又止。
「我請你們來救人。」
國師看著胡麻已經氣機全無的戶首,聲音低低的道:「你們可以不救,那是你們王家人的選擇。」
「但我,已經服氣了。我這輩子,若是注定一事無成,不被天地生民所認可,也就罷了,但我要對得起自己這一身的本事,我既學到了這些本事,便總要讓它起到一些作用。」
說著時,已伸手從旁邊草叢里,折了一根木棍,以指作刀,削成了三枝筷子的模樣,背對著王家的,緩緩的開口:
「當初分黃泉八景,王家分到了奈何橋。”
「只可惜為了給這天下續命二十年,奈何橋早就被我斬斷,所以王家的底子,便生來比其他幾家淺了一些,只能賭在白玉京上。」
「你們一直想讓我重新搭起奈何橋來,我沒有答應,但是現在———”
他頓了一頓,輕聲道:「我要重搭此橋,只是,不是給你王家,而是給他,給胡家。」
王家人被喚了過來,便已猜到了國師心里的想法,但心情還是有些。
「我既看見他走出了兩步,那便要幫他走出第三步。」
而國師則已不去看王家人的表情,而是慢慢開了口:「所以,我想請你們王家,將那斷掉的奈何橋權柄,讓給我。」
他說話很輕淡,也很從容有禮,但王家諸人從國師輕淡的話語里,聽出了殺意,心間便皆是一凜,不敢再說什么,老老實實,割破了手掌,將鮮血滴在了地上。
而國師,則是拿著那三根筷子,一筷插在了那鮮血之中,另外一枝筷子,則是搭在了胡麻的手掌之上,第三根筷子在其中一扭,搭在一處。
看著,便如一座橋的模樣。
「胡家小子,你夠果斷,也夠純粹!”
他看著胡麻的臉,慢慢的將兩只筷子的另外一枝,輕輕的搭在了胡麻的身上,聲音里帶了驕傲與冷笑:「我不如你,但有些話我還是要說———”
「事兒不是這么做的。」
「光心狠還不夠,你還是太年輕,做事總少了一些精妙的變化,今天,便由我來補上!」
說著話時,便已雙手松開了手掌,對著那三根筷子,捏起法印,于身前變化,面上露出了一抹自嘲諷,口中則低低的念出了咒來:「陰陽之斷,生死之橋。」
「既然你已經做出了決定,那由你如今的境界去與冥殿賭命,是否太不公平了?」
「我扶你一把,先成了非神之境,豈不是更好?」
看著國師如臨大敵的模樣,王家少爺王長生,聲音都有點顫了:「爹,國師他這是想———”
王家主事則是看著國師那一臉的肅穆,低低的嘆了口氣,抬頭看向了這偌大大哀山,哪怕紫氣皆已還回人間,但大袁山上,仍是紫氣彌漫。
僅是殘留之氣,便也已經是世間罕見,他仿佛也經歷了無數的糾結,最后,卻只是忽然搖了下頭,沉聲開口:「起爐,煉丹!”
旁人皆有些驚疑,齊齊向他看了過來。
便見王家主事面上仿佛露出了一抹苦笑,更多的卻是決絕,有些類似于胡麻尸首面上的模樣,
笑道:「鎮崇胡家,辦成了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便不愧為十姓之首啊·——.”
「人間殺劫已起,天地生變,世間術法,即將不存。」
「二十年來,十姓都想著有朝一日,打破攔路虎,卻沒想到,連最后的本事都留不住,但既是留不住,那便也不要再心疼了吧—.
「趁著如今山間紫氣還夠,便讓我們王家人最大的本事,再于世間露一回臉———”
「王家或許是輸了,敗了,甚至日后可能會被人當成笑談。”
「但只要咱們最后用這本事,救過一回人,便也不枉了咱們郎中門道里的出身,不枉死了于此世間,留名一回!」
「白家姐姐,你們胡家的人,是真的心狠啊———
上京城中,胡家祖祠面前,守祠堂的老人,也已經點起了最后一柱香。
他端端正正,插在了祠堂前面的香爐之中,抬頭,輕輕的嘆著,似有無盡噓。
祖祠之中,婆婆的聲音,挾在風里,忽然輕輕嘆了一聲:「你說我嫁進他們胡家門里,虧不虧?
守祠堂的老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若論起來,當然是虧了的。
整個胡家,都是虧了的。
可他緊跟著,便聽到了胡家婆婆的笑聲:「不虧!”
「我們家的老頭子,我生的兒子,乃至我這沒享過一天福的小孫子,都是好樣的。」
「滿門都是英雄漢,連帶著我這老婆子,也面上有光,怎么會虧?」
‘當初在山里,我等了十七年,終于看到我家小孫子清醒了過來,像其他人一樣能說能笑,知道孝敬我了,我看著自己的心肝,卻知道他腦子還糊涂著,無法跟他說太多的知心話兒。」
「我當時便只擔心,怕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教他,但如今看,老婆子我又有何怨?」
「他是胡家的種,也是我的孫子,他不用教,也長成了如今這好模樣,論肩能扛起這一方世道,論心能有人生死托付.”
「婆婆我啊,光是看著他,心里就高興,我竟會生出這般好的孫兒來「那么,既是這般好的孫兒,又怎么舍得讓我這好孫兒受人欺負?」
說完了這些話時,那一柱香,忽然被滾滾陰風吹了過來,傾刻之間,便已燒到了底。
而婆婆的聲音,也忽然大了起來,幾乎驚天動地,仿佛變成了實質的聲音,伴隨了滾滾香火,
在上京城回蕩:
「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我胡家人都做了幾天的皇帝!」
「既是做了這幾天,那我便也下一道旨,我要這天地塘神,都來庇護我的孫兒—.”
一股子陰風,剎那間,從祖祠之中,滾滾流向了天下,飛向了四面八方,所有的壇。
天地之間,正手持青香,走向上京的不食牛大師兄,于此時,也停下了腳步。
他聽著風里的聲音,緩慢的站住,低聲開口:「鎮祟胡主,不食牛教主為生民斷后,我等不食牛弟子,便為教主點香”
說著話時,便已將手里的青香,高高舉了起來,舉過頭頂:「奉教主!”
在他身后,一眾不食牛弟子,也紛紛停下了腳步,同時舉起了香來,每一柱香上面,都飄出了一縷青煙,于此天地之間,勾連成了一片,如同一張大網。
而在這場大網之中,無數的不食牛弟子,背靠世間各地的村鎮百姓,所有的聲音,也于此時,
匯于一處:「奉教主!」
不食牛弟子,本是為神請香,如今卻暫時停下了腳步,為自家教主奉香,于此一霧,便等于奉與香火!
「喉——.
滾滾香火,飄散向了四方,又因著一念,匯聚于一處,盤旋著上升。
天地之間,有無盡塘神。
都夷王朝,曾經試圖封天下眾神,以殿神之名,取代塘神,但這本身便是不合理的。
皇帝本就不該統御塘神。
塘神為世間生民心氣所化,王朝皇帝,則是世間權力與意志集中誕生出來的產物,二者相輔相成,但又永遠無法達成完美一致的統一。
相悖時,天下大亂,地覆天翻。
相順時,民心如龍,脾睨世間。
但二者無法達成統一,卻又都是在瞬息萬變的,便如兩條扭曲變化的曲線,總有一刻,會達成了微妙的統一。
便如此時!
理論上,隨著世間換了新天,便連塘神這些意志,也會消失,但畢竟,如今塘神的意志,還是存在的。
上京祖祠,婆婆的話語,遞到了人間各處,便也讓山君以及各處的塘神及新神、從神聽見,塘神不會只庇佑一人,只會由功德引動,但于此時,他們感受到了世間功德。
于是,老陰山里,山君最后一次,顯化出了身影,以個人的模樣出現。
他仍然還是坐在了樹樁之上,目光落點,仿佛便是如今冥殿里面的胡麻,輕輕嘆息:
「應該的.”
「我早就知道,他會是一個好孩子———
「哪怕當初在林子里第一次見他時,顯得有些賊頭賊腦的模樣,但也是個好孩子——
「也難怪此前與他說話,卻總有種要被他教了做事的感覺,既有此念在心,那這世間,又何需我等虛無之意,前來庇佑?」
林子之中,柳兒娘的本體,都不由輕顫著舒展了開來,正是柳樹抽新芽的季節,但這一株柳樹,卻忽然莫名的斷了幾根柳枝,并且隨著卷過了山間的香火,不知飄向了哪里———
..主動給了!
——畢竟不主動給,他們自己也會過來!
「拼盡全力,再助他一次?」”
紅葡萄酒小姐聽見了鐵觀音的話時,心臟只覺猛得跳動了一下。
似乎略略窺見了希望,但卻又不免一顆心提了起來,緊張的問著:「如何做?」
「只等時機到來!」
鐵觀音的聲音,變得沉重了起來,上京城各處坐落著的十二鬼壇,也在祖祠之中,婆婆的聲音飄向了天下之時,忽然生出了震動。
一點一點,開始懸浮到了半空之中,僅僅只是離地一尺左右,但那巨大的力量,已經在上京城內,來回回蕩,發出了如同滾雷般的動靜,上可接天地,下可鎮陰府。
「個人本事,再如何大,也大不過這天下,大不過這世間生民—”
「但總有那么一個瞬間,可以讓這世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在這一刻,別說是冥殿,太歲又能如何?」
到了這一霧,她便已經不再僅僅只是與紅葡萄酒小姐對話,而是聲音傳向了四面八方,傳遞進了如今還在這人間的轉生者心里:
「而到了這一刻,便也是我們希望到來的時候了。”
「諸位,你們看姐姐多體貼?」
「知道你們不是人人都找到了好路子走,所以便準備好了這樣一個機會..
「二十四年前,老君眉將自己的記憶,當作禮物,送給了這人間的一個嬰兒,二十四年之后,
這個嬰兒,用他的決絕與善意,也將一份珍貴的禮物,還給了我們轉生之人——.”
「那份禮物,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