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官軟轎停在傳習館大門外,璇璣子掀開簾子,喝止手底下唱名的舉動。
他適才消耗靈機,掐訣請示府城那邊,這才得知白七郎所做之事。
竟是劍斬巨擘的一縷神意。
放在白七郎這個年紀,這份修為。
確實當得起“千秋大材”的莫大名頭!
但更詳盡的內容,府城衙門諱莫如深,并未過多提及。
“劍斬……果然,淳于修早早相中這株好根苗。”
璇璣子深諳琢磨言外之意,敏銳把握住重點。
每個聲名鵲起,橫空出世的天縱奇才,其人背后多半都有不為人知的靠山押注!
毫無疑問,白七郎越過郡城,突然揚名鸞臺,轟動神京。
乃是子午劍宗在推波助瀾!
“天水府冒出這樣的大材,府城衙門卻遮遮掩掩,甚至未曾造勢邀功,弄得我和沖虛子蒙在鼓里,渾然不知!
這里頭必有蹊蹺!”
璇璣子剛踏上臺階,身形猛然頓住。
他臉色繃緊,沉吟片刻,轉身快步鉆回轎內。
“老爺……不是說,給白七郎慶賀道喜?”
隨從力士彎腰問道。
“回觀。”
璇璣子冷冷說道。
他于心里掰著手指頭仔細算過,天水府所有神通巨擘,絕不超過一手之數。
子午劍宗明面上就占了兩尊,余者大抵歸于龍庭這一方。
“白七郎得到子午劍宗的押注,他劍斬的神通巨擘,很大可能是朝廷中人,但天子親自嘉許,可見并非衙門道官這一系。
國公爺躲在洞天坐擁豐沛靈機,想來想去,只剩下那位趙大將軍……”
璇璣子心思敏捷,推算大概的前因后果,趕忙剎住腳步。
他素來關注朝堂動向,曉得神京中樞南北書房,兩位金箓道官斗得厲害。
年輕天子很難說是坐山觀虎斗,穩坐釣魚臺。
因其登基不久,根基未固,況且上頭還有一位名副其實的太上皇。
私底下甚至傳出取笑流言,稱繼承大寶的隋王殿下,就像夾在親娘和媳婦間的受氣丈夫,兩邊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反倒被打入冷宮再受貶黜的前太子永王,脫離神京樊籠,隱隱有些韜光養晦,潛龍在淵的氣象。
“倘若白七郎當真斬的是趙大將軍,又與子午劍宗走得近。
那么,等于明目張膽跟國公爺作對,日后少不了麻煩。
但天子卻傳旨下詔,冊封上籍,個中意思耐人尋味。
那位陛下有心壓一壓地方權勢過重,幾近于裂土稱王的老國公?”
璇璣子心頭頓時凜然,額頭滲出豆大汗珠。
表面上,這是一場嘉獎人杰英才的論功行賞,可仔細揣摩,卻發現蘊含著幾方勢力的爭長競短。
天子,南北書房。
國公,子午劍宗。
儼然像是兩軍對壘的一盤大棋。
“一灘渾水,碰不得。我若求晉升,自然以國公爺馬首是瞻,但府城的道官一個蘿卜一個坑,難有更迭的機會。
最好的終南捷徑,莫過于被調到神京中樞,進三監一司一局,這須得攀附靠山,有貴人賞識,才可能魚躍龍門。
唉,出身差,真是步步都難走。”
璇璣子長吁短嘆,似他這等非勛貴豪閥出身的寒門子弟。
進道院授箓得個官身,已經走到頭了。
想要突破鬼仙,受賜加箓,披上紫袍,幾如登天。
“誰也得罪不起,那就誰也不得罪。”
璇璣子擺擺手,吩咐轎子外邊的隨從力士:
“從衙門取一株五百年份的‘藏星花’,送給白七郎做賀禮,再告知他明日一早,記得前往龍牙大艦覲見上使。”
藏星花,乃是提煉氣血,增進陽魄的一種寶藥。
年份過百,價比同等重量的元寶赤金。
“像白七郎這樣的新秀,老爺不去賀一賀,未免可惜。”
隨從力士腳下如飛,緊緊綴在軟轎旁邊。
“沒看到沖虛子那個老狐貍也沒上門么。姜還是老的辣!幾座山頭碰撞,咱們小小的青箓道官,離誰太近都可能被壓死!”
璇璣子搖搖頭,他原本想著捉拿白陽教余孽,立一大功。
結果卻牽扯出魯家、豐匯商行,以及背后的天水府女財神。
很可能串通一氣,勾結四逆魔教,私煉血丹禁藥。
案子到這一步,壓根無法再查下去。
只得作罷。
“人情如網,想做事舉步維艱,不做事又沒上進的余地。”
璇璣子眉頭擰緊,深感從郡城到府城這一步。
如同隔著天塹鴻溝,未經數代人之功,實難跨越得過去。
“誒,怎么敲鑼打鼓到門口了,反而沒動靜了?”
白啟換了精神抖擻的好衣袍,大馬金刀坐等報喜上門,打算好生顯擺出一回風頭。
結果等了大半時辰,也沒發生預見當中門檻都被踩平的空前盛況。
“咋回事,子榮兄?你去打聽打聽。”
白啟品著孝敬師爺的上等靈茶,日頭已到中天。
按理說,什么道官衙門、十三行老爺、都該過來恭賀送禮。
義海郡這幫人,也太不講禮數了!
白七爺暗暗腹誹,他就等著收上一大筆禮金,拉回黑河縣充充場面!
“問過了,說是止心觀的璇璣道長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了。
其他的人一看,道官老爺都不敢頭一個登門,便個個都觀望等著。”
徐子榮隨意拉來一個武館練家子,了解過后,講給白啟。
“虧得我沐浴更衣,捯飭半天。”
白啟嘴角一抽,正要起身回后院繼續練功,卻聽到門外有人叫嚷:
“白小爺可在?”
白啟目光輕輕一跳,望向臺階下家丁打扮的隨從,張口應道:
“在下便是。”
隨從并未走上臺階,跨過門檻,只是把燙金帖子鄭重交到臨時客串門房的徐子榮手上。
“白小爺明日一早,卯時初,記得要去怒云江,覲見神京中樞的皇天上使。
這是天大的福氣,切莫耽擱了。若怕延續了,今晚可以下榻我家觀主的江邊別院,方便隨時等待上使傳喚。”
徐子榮嘖嘖兩聲,皇天上使與巡狩欽差,大抵就差一口先斬后奏的尚方寶劍。
通常由行走內廷的道官近臣擔任,地位不俗。
“白兄弟,你這待遇可是高得過分,天子下旨傳詔!一般而言,有個口諭便算光耀門楣,祖墳冒青煙了!
倘若換成我該多好,把圣旨一舉,我爹再不敢罰我祠堂下跪,說不定,百年之后,我的牌位還在他上面!”
徐子榮羨慕不已,龍庭治世威壓萬方,三籍六戶劃分而下,眾生階層涇渭分明。
白啟從幾乎最底層的賤戶,一躍成為上三籍的人上人,并且得到天子親口嘉許,派遣上使傳旨。
這種匪夷所思的一飛沖天,簡直與話本演義沒啥兩樣!
任是誰人聽了,恐怕都會覺得難以置信!
“圣旨……”
白啟接過帖子,隨意掃過兩眼:
“明日一早過去接旨?”
修煉《蛟伏黃泉經》,神魂本相日益茁壯。
隱約有種提前覺察,心血來潮的前兆。
得知神京中樞的皇天上使,挾著圣旨而來。
他并無任何欣悅之色,反而產生陰云蓋頂的沉悶憂慮
于是,白七爺看向裴原擎不恥下問:
“裴兄,接旨這回事兒,有沒有啥講究?”
裴原擎被打成豬頭,渾身筋骨差點散架,毫無風范四仰八叉,躺在水磨青石地上。
聽到白啟求到自己這兒,猛地支棱坐起身:
“不曉得為啥,莫名口渴得很。”
白啟倒也沒惱,他為人向來心胸開闊,何至于因為這點小事兒計較。
暗暗記下裴原擎一筆賬,想著往后再有切磋的機會,絕不能只打三拳了事。
“來,裴兄,喝口茶潤潤嗓子。”
白七爺笑瞇瞇奉上茶杯。
“肩膀也酸疼。”
裴原擎哼哼唧唧。
“子榮兄,愣著作甚,趕緊給裴兄捏一捏啊,你氣力大,捏著舒坦。”
白啟立即吩咐。
“這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徐子榮哀嘆,打從白啟進城搬到傳習館,自己的地位就一降再降。
而今又來個裴原擎,更是快不如隔壁武館看門的大黃狗。
“咳咳,白兄弟,你別說,接旨確實頗有門道。”
裴原擎見好就收,他被拘禁著真罡修為,真惹惱白七郎,還得再挨一頓毒打。
“你要曉得,神京乃天下中樞,藏龍臥虎的首善之地。想要把自己的名頭,經過重重宮門,傳到陛下的耳朵里,很不容易。
太上皇也好,當今的陛下也罷,都對取士用才頗為上心。
你若是在一府之地獨占鰲頭,又有幸能夠讓鸞臺的渾鐘象榜弄出點動靜,大抵可以得個口頭嘉獎。
想要受到圣旨冊封,詔令大贊,得是行非凡之事,成驚人之舉!對了,白兄弟,我到現在還不清楚,伱究竟干了啥樣的大業?”
白啟把弄著小巧茶杯,語氣平平淡淡,好似不甚在意:
“也就斬了天水府趙大將軍的一縷神意,不足掛齒。”
裴原擎聞言如遭雷擊,臉色無比復雜。
搞半天,哥們你是踩著我頂頭上官揚的名?
旋即,他肩膀一塌,好似釋然,哈哈笑道:
“既然大將軍都栽在你手里頭,我敗于白兄弟你手下,也沒什么稀奇,不算丟人。
接著說,我當初在神京揚名,僥幸博個鸞臺前三,被傳召內廷,雖然沒機會面圣,卻也受圣旨賞賜。
我跟你講,但凡司禮監、印綬監、內官監出來的道官,不管青箓、紫箓,官大官小,個個都很跋扈,眼高于頂,瞧不起人。
即便勛貴豪族,若非嫡系長子,未來世襲爵位的那種,也不帶正眼看的。”
白啟微驚,權勢這么重?
聽著有些像受寵信的宦官之流。
依附皇族貴胄從而專權當道!
“司禮監就不談了,南北書房的折子,都要通過他們遞到天子案前。
印綬監掌著古今書庫,以及各種鐵劵、誥敕、貼黃、印信、勘合等等,而內官監除去負責皇壇府庫,宮室陵墓,器用冰窖,還有巡視內廷,督查近臣之權。”
裴原擎講得頭頭是道,儼然門兒清。
“裴兄你這樣一說,天子似乎并無大權啊。”
白啟眉頭微皺,掌事大權都落在南北書房,三監道官手上,天子倒像個擺設。
“慎言!”
徐子榮一邊捏肩,一邊重重咳嗽兩聲。
“畢竟太上皇還在世,哪能全由天子當家做主。
南北書房、二十四監,本就是為了壓住天子所設。
否則,太上皇哪能安心閉關。”
裴原擎倒是不忌諱。
“反正你明天見了那位傳旨的使者,他若是紅袍,便屬于少監,威權沒那么重。
若是紫袍,應當就是掌令的,切莫得罪了。
陛下若有恩賞,大可以孝敬些上去,混個臉熟。
但有一點,白兄弟要記住,切莫被神京中樞迷了眼。
北書房的金箓道官,號紂絕子,當世最拔尖的鬼仙大能。
他慣喜歡選些天資橫溢的驕子根苗,養在內廷做個伴讀修編之類。
我見過不少出身微末的同輩,以為能在內廷嶄露頭角,金鱗化龍,結果平白埋沒,就此庸庸碌碌。”
白啟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多謝裴兄,受教了。”
夜色茫茫,籠蓋江面。
那艘龍牙大艦燈火通明,如同照徹天地的神柱大岳,亮堂堂,明晃晃,耀眼的很!
“劍氣長河在后,莫天勝在前,龍庭能否帶走白七郎?陳隱,你算一算。”
陳行這幾日都未待在傳習館,反而時常泛舟垂釣。
“不好講,劍斬神通的名聲大,但不至于興師動眾派個上使傳旨。
依本教主的推斷,圣旨是那位龍椅坐不穩的小天子所下,但印綬監的道官,所領的,可能是南北書房的令。
紂絕子、天同子,這兩個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燈。”
潛伏靈臺的陳隱運轉神魂,好似星河旋生旋滅,洞察天機定數變化。
“棘手!剛趕跑趙辟疆,又來個內廷道官,真是不得安寧!”
陳行眉毛挑起,眸光透出冷意。
“咱們干脆做一票大的,再卷著你家徒孫揚長而去!”
陳隱給出主意,待在義海郡藏頭露尾,總歸不夠痛快。
“凈說胡話,子午劍宗、爾朱老賊、四逆教、龍庭……動作頻頻,可見墮仙元府出世在即。
這時候想要退場撤局,避開風波,豈非癡人說夢,況且,讓龍庭再得一口玄奇神兵,三陽教焉有活路可走?”
陳行思慮更為深遠,他眸光閃爍幾下,隨后踏上那艘小船,劈波斬浪直奔黑河縣。
“你作甚?大晚上的,不回傳習館?”
陳隱詫異問道。
“尋那孽徒,談上一談。”
陳行瞇起眼睛,江風猛烈拍打衣袍:
“對付道官這方面,他得了真傳,比較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