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邵勛等人收拾器械、行囊,打算出開陽門,返回駐地。
不料在門口遇到了裴廓、裴遐二人。
邵勛其實不認識他們,但人家認識自己……
“邵督伯,中壘營裴廓有禮了。”裴廓從馬車上下來,行了個禮。
裴遐跟著行了個禮。
邵勛回禮。
他已經是幢主,更兼東海國中尉司馬之職,拿著司馬越給的“尚方寶劍”,協助選兵、練兵。但這事還沒正式落實,裴廓、裴遐二人并不知曉。
“去歲十月初九那一戰,邵督伯陣斬孟超,嚇退賊眾。即便在城頭,勇烈之風亦撲面而來。”裴廓笑瞇瞇地說道。
這是一個身材中等的漢子,看起來三十出頭的樣子。
臉部棱角分明,五官有點剛毅的感覺,又帶著一絲俊朗,頗為耐看,有種陽剛之美。
胡須明顯剪過,不長也不密,一根根張牙舞爪地豎立著。
這個世家子,不符合大眾審美啊。
另外一位名叫裴遐的,面相就好(陰)看(柔)多了,身材單薄、瘦弱,但自有一股隨性倜儻的風度。
這兩兄弟風格迥異,看來環境真的能改變人的氣質。
“裴將軍謬贊了。”邵勛摸不清二裴的路數,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盡量少說話。
裴廓感覺到了他的防備,并不介意,笑了笑,問道:“我等入府面見司空,邵督伯是聰明人……”
說完,眨了眨眼睛,轉身離去。
裴遐亦轉身離去。
臨走之前,他順著堂兄方才的視線,看向邵勛身后。
數十名兵士整齊肅立。
有人手撫刀柄。
有人拄著長槍。
有人握著步弓。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渾身緊繃著,仿佛邵勛一道命令,他們就會沖上來,刀槍齊下,將二人斬殺當場。
真真喪心病狂!
不過吐槽歸吐槽,裴遐不傻,他很清楚如果一個人想做出番事業,沒點自己人是不行的。
邵勛身后這些士兵,有那么點“自己人”的味道了。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驚訝。
成都王、河間王這類擁兵自重的宗王有自己的親信嫡系可以理解,但一個小小的督伯也有死忠亡命徒?
有點意思。
二人走后,邵勛也沒有耽擱,直接招呼眾人走了。
“回去后,謹守門戶,不要覺得仗已經打完了。這個時候,一旦松懈,反倒最危險。”邵勛掃了眼左右,說道。
楊寶受傷了,天子施恩,讓宮中醫官診治,邵勛讓李重帶著兩人留下來照顧,這會在街上走著的,全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督伯,難不成是詐降?”陳有根有些吃驚,遂問道。
“人都殺了那么多,還詐降?”邵勛樂了,陳有根的思路真的非常廣。
“那是因為什么?司馬穎、司馬颙要盡殺洛陽降兵?”陳有根怒了。
“不至于盡殺洛陽降兵,他們沒這本事。”邵勛收拾心情,解釋道:“我是擔心有人秋后算賬。其實無所謂了,債多了不愁,多幾個少幾個敵人又能怎樣呢?”
“因為殺孟超之事?”黃彪蹙眉問道。
“差不多吧。”邵勛說道。
“那還不速速回去準備?”陳有根一聽急了,聲音大了起來。
“準備什么?”
“扯旗造反啊!”陳有根的“革命性”倒是很強,直接在大街上嚷嚷。
“洛陽中軍還有將近三萬人,其他雜七雜八的部隊亦不下三萬,怎么造反?”
陳有根一窒,調門降低了好多,嘟囔道:“那就出逃去當流民軍。”
“我問你,大晉到現在,可有一支流民軍站穩腳跟的?”邵勛認真地問道。
陳有根張大了嘴巴。
他想反駁,但又不知道各地流民軍的實際情況。
“我告訴你,只有蜀中那邊勉強有一支,但他們其實也算不得真正的流民部隊。”邵勛說道:“荊州張昌,聲勢何其浩大,現在呢?朝廷大軍一旦圍剿起來,他們就死定了。不,官軍和他們互有勝負,真正打死他們的,其實是世家大族的私兵部曲。朝命一來,世家帶上部曲為朝廷廝殺,積攢功勞,同時還鍛煉了私兵,提高了戰斗力。”
“世家若占據州郡,對朝廷來說不是更糟?”陳有根不服道。
“確實。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朝廷現在只想干死造反的人,至于地方權力歸誰,朝廷也管不了許多。反正那些世家大族表面上還是尊奉朝廷的,也會象征性繳納部分賦稅,他們的子弟甚至還會來洛陽做官。”邵勛說道。
“這不行,那不行的,到底該怎么辦?”陳有根有些生氣了。
他不是生邵勛的氣,而是生這個世道的氣,恨不得一拳砸爛。
“以后再說吧。”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扭頭看著大街兩側了無生氣的樓臺館閣,苦笑道:“本想帶你們逛逛洛陽再走的,但如今這個情形,呵呵,街上連個鬼影都沒有,沒甚意思。下次再來吧。”
“洛陽是真不行了。”陳有根也打量了一番,嘆道:“上次來賣貨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你不是山賊么,賣什么貨?”黃彪奇道。
陳有根語塞。
黃彪這廝,別看長得不高也不壯,但其實是下手挺黑的一個人,有點蔫壞的感覺,陳有根不稀罕跟他斗。
“這是十年來洛陽最差的一年,但或許是今后十年中最好的一年。”邵勛突然冒出了一句話,陳有根、黃彪等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督伯,洛陽還能更差?”陳有根忍不住問道。
邵勛沒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你想過什么日子?”
陳有根咧嘴大笑:“能吃飽飯,最好有酒有肉。哦,對了,還要娶個妻,如果能有一二小妾就更好了。”
“如果需要你上陣拼殺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伱愿不愿意?”邵勛問道。
“督伯說笑了。”陳有根說道:“現在我也拼殺,不過就是混口飽飯罷了。太多人拼殺來拼殺去,也過不上這樣的日子啊。如果真有,我他媽上茅廁的時候都琢磨怎么殺人。”
“黃彪,你覺得過上這樣的日子,需要多少家財?”邵勛又問道。
“如果是在鄉下,怎么著也得百余畝地吧。”黃彪不是很確定,猜測道。
邵勛點了點頭,道:“你們都是自己人,有些話我也不藏著掖著。我敵人太多,將來即便能主政一方,多半也弄不到什么好地方。如果我去的是被打成一片白地的州郡,我就給你們分地。不光你們,所有跟著我去的將士,都有地分。一人百余畝,好不好?”
“督伯,這地是朝廷的地,還是可以傳諸子孫的地?”陳有根問道。
“放心,不會讓你們屯田的,都是一起拼殺的弟兄,何至于此。”邵勛笑道:“地可以傳給子孫,家里減一丁戶調,還免徭役。”
“那么好?”陳有根震驚了。
其實,就大晉百姓來說,最可怕的不是稅賦,而是徭役,那個是真有可能弄得家破人亡的。
如果能免除徭役,哪怕只限本人,做夢都會笑出聲。
“免了徭役,但有兵役。”邵勛說道:“其實就是世兵,不過一家有一兩百畝地,可傳給子孫后代。如果種不過來,許你等自募幾戶部曲幫忙耕種。享受了這些好處,就得有義務。若有戰事,爾等需自備器械,隨軍出征。”
陳有根還沒反應過來,黃彪已經在默默思考。
督伯說“一兩百畝地”,就按一百五十畝算好了,招募三戶部曲幫忙耕種,一家五十畝,如果有牲畜幫忙,農具齊備的話,完全忙得過來。
主家只需要在農忙時下地干點活,甚至完全不用干活,而收獲足以支應一家老小過上優裕的生活。
再置辦點兵器,一年中有大把時間可以錘煉武技。
農閑的時候,集中起來操練,辨識金鼓旗號,演練軍陣戰術,久而久之,就是一支強軍啊。
哦,對了,這般家境,養一兩匹馬并非不可能,這就更厲害了。
只是——
“督伯,這樣會得罪人的吧?”黃彪問道。
邵勛點了點頭,旋又笑道:“這世上,想做點事,哪能不得罪人呢?不過你們也不要對外張揚,我還是一個小小的督伯,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走到這一步。”
“督伯,若真有這樣的日子,我跟定你了。”陳有根肅容道:“奶奶的,想地都想瘋了。”
邵勛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著我,會有那么一天的。不管多難,咱們都要努力。”
其實,他說的這些事有點政治綱領的味道了。
他不喜歡西晉的門閥政治,想要打破這個制度,那么總得拿出替代方案吧?
光破壞不建設,那是流民帥,不是他邵某人的風格。
整體的政治綱領,他還沒想好,但有一個原則,一定要契合生產力水平,契合時代風氣和價值觀。步子大了會扯著蛋,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之所以優先考慮給士兵分地,純粹因為這是亂世,沒有合格的軍事力量,一切成空。
而且,有些事他也不確定最終能做到哪一步,意外因素太多了,門閥力量太強了。
或許,只有經歷過亂世蹂躪的北方部分地區,才有可能給他一絲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
這就是他不去南方的主要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今天向黃彪、陳有根等人說出這些,其實有籠絡人心的意味。
他有危機感了。
值此之際,內部必須抱成團,絕不能生出亂子。
而當所有人都團結在他身邊時,哪怕只有一千人,甚至幾百人,都是一股不可輕侮的力量。
我的人,我讓他砍誰就砍誰。
沒有我的同意,誰的命令來了都不好使。
都督軍令?都督算老幾啊?
天子詔書?對不起,不奉詔。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他苦心建立的這個小集體就算成氣候了,而且還具備了一定的先進性,可以和各個勢力同臺競爭,成為亂世中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
“走了,回家。”見兩人還在思考,邵勛不以為意,大踏步向前。
回辟雍之后,他還得找糜晃談一談。
王秉這人到底能不能搞定,該用什么辦法搞定,得商量出一個方案來。
可惜啊,沒能向裴妃問計。
不然的話,她在司空耳邊旁敲側擊一番,就能給王秉上點眼藥,事情就好辦多了。
金色的陽光灑落地面。
邵勛挎刀持弓,龍行虎步。
黃彪、陳有根等人緊緊跟隨,亦步亦趨。
少年兵們斜舉長矛,排著整齊的隊列,認真地甩手甩腳走路,一絲不茍。
這支部隊、這個團體,有點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