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那次宴飲之后,邵勛就一直待在軍營內。
軍營位于東陽門內御街,離司空府不遠,離宮城也很近。
何倫部兩千上軍從金墉城撤回,同樣入駐軍營。至此,上下二軍齊至,司空府一帶也算是兵強馬壯了——表面上看來確實如此。
“不會射箭就算了,長矛都握不穩,要你何用?都走吧。”
“整個上午的操練,你都在偷奸耍滑,要你何用?你、你,還有你,都走吧。”
“給假一日,伱卻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當軍營是集市么?抽五十鞭,趕走。”
“終日怪話連篇,動搖軍心士氣,抽五十鞭,趕走。”
“你們幾個也不行,自己走吧,別讓我動手趕人。”
正所謂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糜晃沒有中尉的官印,邵勛也沒有正式當上中尉司馬,但他倆已經進入了角色,且沒有人不認為他們是中尉、中尉司馬。
邵勛這幾天都在清理不合格的新兵。
一大堆油嘴滑舌的洛陽市人,全是王秉招來的,數量超過三百,邵勛根本不客氣,一個個過關,大部分都被罷遣了。
只有寥寥數十人留了下來,基本都是在集市里干力氣活的苦命人。交談一番,粗粗了解品性后,便收了下來。
還得招二百多人。
這個事情其實不難。
糜晃提到,洛陽城內外有三萬余雜兵,還有數量不詳的潰卒,仔細挑一挑,甚至能挑二百多有一定軍事經驗的精壯回來。
邵勛同意了,他把這事交給吳前,讓他抓緊辦理。
司馬越、司馬穎、司馬颙三人之間的扯皮應該快結束了。一旦利益分配完畢,外軍就要入城,屆時局面又要復雜化。
另外,留下的那幾十名老實苦力單獨編為一隊。
邵勛其實不太喜歡老實巴交的士兵,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左右都分不清,訓練的時候簡直讓人絕望。
但這次他有私心。
太極殿一戰,少年們的表現很好,讓他萌發了一些念頭。
何不借招募新兵的機會,讓這些十七八歲的少年下部隊,擔任伍長、什長、隊主?
一個滿編隊五十人,共需要十六名伍長以上軍官。
十七八歲的少年數量不少,有些人是真的沒有學習天賦,讀不進書了。
邵勛覺得,既如此,干脆別讀了,反正已經粗粗認了不少字,不算文盲了,下去帶兵吧。
散兵、潰卒固然不錯,但多多少少有點習氣,十七八歲的少年不一定壓得住。
那就讓他們帶老實人。
軍中憑技藝說話,那些干苦力的基本沒接觸過軍事訓練,你要是還壓不住,那真的不適合吃武夫這碗飯,一輩子當個伍長、什長吧。
整軍工作千頭萬緒,王秉好像沒什么事,被糜晃拉著閑坐喝茶。
“邵君屢建功勛,闔府聞名,繼業覺得如何?”糜晃仔細觀察著王秉臉上的表情,輕聲問道。
王秉身材不高,但頗為壯實。
許是從小定下的方向就是走武人路子,他也沒一般士人的陰柔,相反頗為陽剛。
但長得陽剛,不代表這個人就真的陽剛了。
王秉身上缺少一股狠勁,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勁。
沒辦法,家庭環境決定了,他從沒落到過必須搏命才能生存的地步。
官身,家里準備好了。
職位,打點一下,起步就是將軍。
部下不聽話?沒事,家族派一些部曲從軍,方便你掌控部隊。
他從沒遇到過真正的困難。
故碰到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兇人的時候,容易進退失據。
糜晃不是兇人,他說話還是很和氣的,但王秉的目光老是瞟向正在斗場上整訓部伍的邵勛。
他只是個幢主,即便當了中尉司馬,那也只能“協助”整訓部隊。可你看他當仁不讓的樣子,是在“協助”嗎?分明是主導好吧?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感覺此人殺性頗重。看似溫文有禮,實則兇悍殘忍。”王秉似在回憶。
當時他與何倫一起,在武庫前見到了這個鄉黨。
談話還是很客氣的,邵勛的禮數也很到位。打聽了下他的出身后,王秉便沒再放在心上。
誰知一年過去后,此人斬將殺敵,名噪一時。
與他對比,自己則大敗于張方之手,部眾四散,全軍潰滅。
變化太大了,讓人暈頭轉向,一時間難以接受。
“邵郎君其實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糜晃笑了笑,道:“滴水之恩,定以涌泉相報。你不會吃虧的。”
“說得好聽而已。”王秉嗤笑一聲。
“繼業你這就是說氣話了。”糜晃搖了搖頭。
“我說——”王秉抬起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糜晃,突然笑了,道:“你這么為他說話,是真想明白了?不怕他以后翻臉不認人?”
糜晃點了點頭:“自是了解品性后才能做決定。”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秉提醒道。
糜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我東海糜氏精擅買賣。其中一項訣竅便是相人,相準后就不會猶豫。”
“世事難料。”王秉譏諷道:“誰能想到劉玄德在徐州待不下去,狼狽而走呢?”
“左不過‘賭’之一字罷了。”糜晃說道:“做什么事沒風險?若瞻前顧后,我糜氏可做不了這么大的買賣。”
“看來你是鐵了心了。”王秉嘆了口氣,旋又問道:“莫非你想招他為婿?他這種狠人,怕是沒那么容易籠絡,別整成引狼入室,奪了你糜氏的家財、部曲。”
“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糜晃面無表情地說道:“想必你也知道,邵勛今年必被舉孝廉,屆時身份就不一樣了。該怎樣,實宜細思之。”
王秉臉色微變,訥訥無言。
糜晃是他的直屬上級,能拿捏他的辦法很多,實在難以公然對抗。
再看底下,從督伯、隊主到伍長甚至大頭兵,三分之二是邵勛的人,幾乎把他架空了。
在洛陽這種動不動就拿刀子說話的地方,反抗的本錢都沒有。
真要撕破臉,王秉懷疑邵勛會不會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直接拿弓弦把他勒死,再埋到野地里去,找都找不到。
唉,怎么會與這種人為伍呢?
“我要安排一個幢主。”沉默半晌后,王秉突然說道:“我欠了個人情,現在要還。放心,不會壞事的。”
糜晃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問道:“還有嗎?”
“司空秉政后,我想去禁軍為將,你得幫我說話。”王秉又道。
“這事容易。”糜晃一口答應了下來,然后又皺起了眉頭,說道:“幢主之事,還需從長計議,你先把人帶過來看看。”
王秉哼了一聲,道:“邵勛好大的譜。”
在軍隊中安插私人,此時實屬正常現象,因為很多部隊有著濃郁的部曲遺風,后漢末年就開始了。
上級軍官安插心腹做下級軍官,下級軍官再安插心腹做底層軍官,一級壓一級,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顯。
因此,他拿這點來說事,效果不大。
但心里就是很憋屈,一時間難以轉過彎來。
糜晃看在眼里,拉了拉王秉的手,情真意切道:“繼業,休要如此。你看我這半年,立了不少功勞,司空屢次夸獎,賞賜頗多。邵勛終究還是你帳下的幢主,他立了功,少不得你的好處。這么想,是不是覺得沒那么難接受了?再者,世道這么亂,你也不能保證自己遇不到難事甚至險境,這時候可不就得靠咱們東海人一起抱團了?邵勛功成名就之后,你作為他的鄉黨,能虧待嗎?好好想想。”
“行了,我說不過你。”王秉貌似生氣地拍了拍桌案,道:“反正被你們拿捏了,還能怎么辦?我想當左衛將軍或右衛將軍,將來若有機會,你一定要替我說話。”
“那當然了。”糜晃得意地一笑。
王秉看似生氣,其實已經屈服了。
下軍這千把人,再也無人會從內部作梗,可以放開手腳整訓了。
糜晃對邵勛很有信心,只要一年內不打仗,給他時間,絕對能整頓出一支能拉上戰場與人廝殺的部隊。
一年,只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