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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祐授首之后,這支征糧大軍很快陷入了混亂之中。
五百騎順著缺口沖了進去。
但只沖了一次,立刻狼狽退了出來。
人實在太多了,根本跑不起來。有人甚至被從馬背上拽了下來,消失在人叢中。
大意了!
突將軍兵士倒是殺得十分痛快,劉部三千余人大體潰散,被他們追出了車陣,一路留下了無數尸體。
天可憐見,他們到現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被誰打了。
誰能來得這么快?就是從洛陽出師,一點不耽擱,這會有沒有到許昌還兩說呢。
但事實擺在眼前,刀槍箭矢在反復收割著他們的生命,所有潰兵都在狼狽掙命,趁著夜色的掩護,散往四面八方。
突將軍追了一會就收兵了。
配屬過來的驍騎軍騎兵壓根沒動彈。
或許是覺得這幫劉部潰兵太窮了,邵勛也沒有向他們宣布高額賞格,不值得追殺。
邵勛只看了他們一眼,沒怎么意外。
不是自己的部下,就是這個樣子。
在許昌收了賞賜,就幫你打仗,至于打到什么程度,那要看騎兵大爺們的心情。或許,只有王瑚才能真正指揮他們了吧。
高翊已經帶人在打掃戰場了,得到了兵器甲仗兩千余件,其中鐵鎧只有十分之一。
其實不錯了。
邵勛曾經詢問過洛陽武庫的人,他也沒有確切的數字,只提及十年前洛陽武庫大火時,燒掉的208萬件兵器甲仗中,鐵鎧應只有三萬余領。
以此觀之,這會全天下各州官方的鐵鎧數量加起來估計超不過十五萬領,私人的則難以統計。
劉祐這支征糧隊,能搜羅到兩百多副鐵鎧,已然不錯。
當然,皮甲也有大用,一并收了,派人監督俘虜們駕車運輸。
“遣人向司空報捷吧。”邵勛吩咐道。
高翊一愣,應下了:“諾。”
邵勛點了點頭,自顧自找了輛輜重車,和衣而睡。
天亮之后,大軍再度出動。
九月二十日,根據拷訊俘虜得來的情報,直奔睢陽,遇到了一支趕路的部隊,一番沖殺,殺敵五百。
二十三日,行至相縣北,遇到一支征糧隊,人家直接退進了城內。
二十七日迅速轉移至蕭縣附近,伏擊了一支輜重隊伍,斬首千余。
連續出戰以來,戰果不小,前后四仗,零敲碎打,忽東忽西,行蹤不定,把劉喬派出去籌集糧草的部隊給沖了個七零八落,累計斬首三千余級,擊潰六千余。
屯于蕭縣城內的劉喬聞訊,卻不知作何感想。
他稀里糊涂贏了,又即將稀里糊涂奔向失敗。而今手頭兵不滿五千,還被截斷了與老巢項縣之間的聯系,頹勢十分明顯了。
突將軍也打不下去了。
長期的征戰之中,馬騾損耗較大,野地里又補充困難,再加上人員方面的損失,將士們都有收手之意。
但他們不像驍騎軍那么直白,而是委婉地提出了意見,邵勛就坡下驢,同意了。
事實上,他也不想把劉喬一棍子打死,那樣司馬越不是要來了么?
現在恰恰不能讓他來,不然許昌武庫搬運之事如何收場?
十月初,他退回了苦縣,宿于寧平城,與率眾輕取陳縣、項縣的李重部四千步軍匯合。
而這個時候,他就像從沒有手機信號的野地突然回到了文明世界一樣,信息紛至沓來。
司馬越收到邵勛捷報的時候正在檢閱部隊。
看完之后,當場喜形于色。
“孤算是明白了,洛陽諸將,堪用者唯邵勛、糜晃二人。”司馬越大笑道:“劉喬豎子,安敢辱我!今斬其一子,令其椎心嘔血,他日再擒此老賊,明正典刑。”
陣容愈發龐大的幕僚團隊湊趣地跟著大笑。
最近數月最得寵的是記室督孫惠。
是的,司空幕府僚佐數十人,有得寵的,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而且,沒有人可以一直得寵,總有起起落落,搞得跟后宮爭寵一樣。
孫惠原本是成都王司馬穎的幕僚,東吳宗室之后。
蕩陰之戰后,司馬越敗奔徐州,孫惠投奔而至,獻計獻策,頗受看重。于是轉記室參軍,參與幕府諸項決策,紅極一時。
第二紅人當屬新投奔過來的汝南王司馬祐。
去年年底,在司馬越最落魄的時候,司馬祐書信而至,表示歸順。今年年初,又帶著部分王國軍前來投順,雖然人不多,但讓司馬越十分感動,然后一戰浪光了。
當然,司馬祐并不在意自己封國的軍隊沒了,他只對政治投機感興趣。
司馬越若重新入主洛陽,他的一切損失都會得到彌補,還會大賺特賺。
“大王,今可令何都督加快進軍,控制許昌,再領主力南下,匯合邵將軍所部,會攻蕭縣。如此,則劉喬授首矣。”孫惠在一旁說道。
“德施言之有理,那就傳令吧。”司馬越點了點頭。
孫惠是記室參軍,本就掌管文書工作,得令之后,當場坐回到案幾后,揮毫落筆。
司馬祐趁機跟到了司馬越身側,補上了孫惠離去后的位置。
“永猷。”司馬越仿佛知道這位堂侄的到來,走出去幾步后,突然問道:“你覺得,邵勛此人能用否?幕府之中,很多人對他不滿,多有責難。有些是真的,有些則是捕風捉影,此人不過十八歲,為何讓人如此攻訐?”
“正如阿叔所說,他只有十八歲。”司馬祐道:“驟升高位,遭人嫉妒,也是尋常。再者,阿叔覺得張方此人如何?”
司馬越眉頭一皺,不悅道:“邵勛與張方,不是一路人。”
“誠然,他們不是一路人,但并非沒有相通之處。”司馬祐說道:“想必阿叔知道,河間冠族畢垣為張方所辱,關系極差。但我恰恰聽聞過一樁秘辛,最先張方還是想和颙府諸人交好的,無奈屢屢被人輕視、戲耍、羞辱,其中就有畢垣。”
“張方出身微賤,以勇力聞名,為人不拘小節,經常鬧笑話。颙府眾人常以兵家子嘲笑之,令張方羞憤在胸,又不敢發作。”
“及至張方屢戰屢勝,功勛卓著,蓋過幕府那些參軍、督護,于是更遭人嫉恨。群起攻訐之聲四起,他整個人被孤立了。”
“再加上他肆意妄為,凌辱士族女眷,縱兵大掠,殺人制脯,種種惡事做出來,就更加讓人難以接受了。也就河間王敢用他,換個宗王,怕是早斬了張方了。”
司馬祐、司馬越同屬宗室,說話自然不一樣,無須完全站在士族的角度看問題。
司馬颙其實也是同理。
這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唯才是舉的。在張方之前,就重用過寒門出身的李含。
李含有門第,乃隴西李氏出身,但過于微寒,依然惹得颙府士族不滿,遭到壓制。
買官賣官,重用雞鳴狗盜之輩,什么臟水都往李含身上潑。
李含發跡之后,確實提拔重用了一些親朋故舊,但誰不這么做呢?何必指責李含提拔的人“雞鳴狗盜”呢?難道就因為人家出身差?
但這些事,他也沒法多說,只能把心思悶在肚里。畢竟得罪了士人,萬事皆休。
張方和士族幕僚之間選誰,司馬颙很清楚,他拗不過大勢的。
邵勛在越府橫空出世,發家軌跡和張方別無二致。都是出身平民,微賤不已,再建立軍功,一步步往上爬。
張方曾得到長安富豪郅輔的青睞,頗多資助,讓他踏出了關鍵的一步。
邵勛與東海富豪糜晃的關系也不錯,關鍵幾步之中,都有糜晃的身影。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張方、邵勛走的是同一條發跡之路——話又說回來了,平民出身,不走這條路還能怎么樣?軍功是最好的門路,甚至是唯一的門路。
“邵勛縱兵大掠許昌,開府庫濫賞軍士,邀買軍心,你覺得如何?此人會不會反?”司馬越輕聲問道。
“阿叔,方今多事,用其才即可。”司馬祐說道:“若實在跋扈難制,就提前下手,一刀殺之。”
司馬越微微有些不忍。
他現在有些理解司馬颙的心情了。
張方是河間人,是司馬颙封國的家將,這種關系自不一般。因此,即便張方做下了諸多惡事,為司馬颙招來了無數罵名,最終還是不忍殺之——至少到目前為止,張方依然統領大軍,頗得信重。
司馬越自問沒有司馬颙那種心胸,如果邵勛像張方那樣跋扈難制,他絕對無法容忍。
好在邵勛一直比較恭順,屢屢給他驚喜。
尤其在蕩陰之戰失敗,洛陽人心惶惶的時候,他能主動站出來收拾殘局,保護了王妃和世子,功莫大焉。
但這次縱兵大掠許昌,讓他頗為不滿,經司馬祐這么一說,更意識到了邵勛身上某些與張方、李含甚至茍晞等輩趨同的氣質。
貪橫暴虐,目中無人。
再發展下去,怕是會變成東海國的張方。
“永猷……”司馬越嘆了口氣,道:“你跑一趟許昌吧,代孤行事。讓何倫留兵戍守城池,封閉府庫。已經發出去的賞賜就算了,不用追回。邵勛拿了多少軍械、錢財,讓他吐一點出來,我也好跟武會(司馬虓)有所交代。”
“諾。”司馬祐應道。
“還有——”司馬越拉住了司馬祐,鄭重說道:“警告下邵勛。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凡事別做得太過分。錢財也就罷了,軍械拿了作甚?他家有幾個部曲,需要那么多軍械?”
“諾。”司馬祐知道,阿叔已經對邵勛起了警惕。一如司馬颙曾經對張方無比信重,最后又生分那樣。
阿叔和邵勛之間,現在有那么點互相利用的味道了。
君臣之間一旦出現這種苗頭,關系定然好不到哪去,早晚會破裂。
張方、邵勛,難道從底層爬上來的人,最終都會走上這條路嗎?
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所逼?或許兼而有之吧。
司馬祐嘆了口氣,緩緩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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