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已經結束,但傷痛卻綿綿無絕期。
長安人口并不算太多,一下子被殺萬余,真的是家家戴孝,戶戶哀悼。
糜晃在城外主持招魂儀式,邵勛沒有摻和,那是主帥的舞臺。
他打開了長安府庫,將積存的糧米分發了一部分出去。
數量不多,只能說稍稍撫慰下百姓們痛失親人的心。
另外,從鮮卑人那里繳獲的財物一一清點,再在長安城內尋訪。如果有家人健在的,還回去一部分。
這事他親自來抓,一直花了好幾天工夫,才陸陸續續分發下去,百姓們自然感恩戴德。
而這個時候,右衛、驍騎軍也陸陸續續抵達了城外。
甫一進城,右衛將軍裴廓、驍騎將軍王瑚等人就震住了。
大街兩側的屋檐下,懸掛了無數人頭,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遠處。
過了幾日,人頭已經腐壞干癟,此時正有人挨個收取,準備拉出去挖坑埋了。
“好氣魄,好手段。”裴廓長吁一口氣,嘆道。
王瑚則下意識一個激靈。
他也是騎兵,實在無法想象驍騎軍若被人堵在城里,會是怎樣一個結局。
哪怕是具裝甲騎,面對街壘也沖不起來啊,最后只能被人一一砍翻在地。
作為同行,王瑚升起了一點兔死狐悲之感,全程沉默不語。
長安家家戶戶都在辦喪事。
跟著裴、王二人入城的將士看了,惻隱之心頓起,看著那些人頭時的目光也變了。
禁軍的軍紀一般,滋擾百姓的事不少,但屠城劫掠這種離譜的事情,他們從沒做過——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做。
鮮卑人好大的膽子,居然跑到長安來屠城。幸好糜都督、邵將軍當機立斷,出兵戢亂,將賊人盡數斬殺。
想到此處,人人只覺痛快。
不為別的,就為披麻戴孝的長安百姓,這把殺得值!
邵勛在逍遙園內辦公。
裴、王二人抵達時,親兵皆被留在外面,一人帶了數名隨從入內。
沿途到處有銀槍軍的士卒在值守。
二人入園之時,所有人都盯著他們看。
裴廓啞然失笑。
他知道云中塢的存在,知道那里屯駐了數百名私兵,甚至知道這批私兵的來歷。
邵勛不辭辛勞,噓寒問暖,教導學生,將那些少年孩童一手帶大,直如父親般的地位。
再以長成的少年擔當軍官,招募河上的船工、纖夫,碼頭、集市的苦力,充任兵士。
一張白紙的老實苦力,容易被身負武藝的少年軍官壓服、驅使,長時間整訓下來,服從性極佳。
而少年軍官們對邵勛又有種亦師亦父的孺慕感,可謂上下一心,如臂使指。
最后,再以銀槍軍分屯各處操訓,以軍法治塢民,亂世之中,一個小勢力就這么成型了。
別人都是先有塢堡、塢民,再有私兵。
邵勛是先有私兵,再有塢堡、塢民。
有點意思。
當然,現在類似邵勛這種人漸漸多了起來。
前陣子,度支校尉陳顏向自己抱怨。因為戰亂不休,許多百姓從并州、冀州南下,在大河兩岸聚居墾荒。其中有勇力者,身邊聚集著數百親信,驅使著數千流民,伐木夯土,建造塢堡。
洛陽周邊的塢堡,是越來越多了。
其中最有名望者兩人,一曰趙固,一曰上官巳。
趙固來歷不可考,陳顏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上官巳則是禁軍大將出身,帶著部分殘兵敗將出逃洛陽后,居然收攏戰亂流民,聚居墾荒,自號塢堡帥了。
真是天下大亂,群魔亂舞啊!
幾人很快進了逍遙園。
邵勛正在伏案寫字,見著二人時,連忙起身行禮,笑道:“裴將軍、王將軍。”
二人官階比邵勛高,此時卻都回了一禮。
“五千騎,一戰而沒,小郎君可曾想過后果?”事情重大,二人都沒心思客套,裴廓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五千匪眾罷了,屠之大快人心,司空聽聞亦要拍手叫好。”邵勛說道。
裴廓仔細看著他的眼睛,半晌后嘆了口氣,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瑚在一旁默不作聲。
邵勛注意到了他,哈哈笑道:“王將軍來得正好。見者有份,勿要推辭。”
說罷,從案幾上拿起一份禮單,遞了過去。
“這……一千匹馬。”王瑚下意識忽略了禮單上的其他財物,驚道。
裴廓也不淡定了。
一千匹馬,好大的手筆!
“驍騎軍苦無馬匹,我早知之。”邵勛臉色一正,道:“山野草澤之中,還有不少逃散的驍騎、上騎、虎賁、異力、突騎將士,都是積年老兵了,配上馬就能上陣廝殺。將來驍騎軍若要擴編,馬是少不了的。”
王瑚猶豫片刻,收下了禮單。
他真的無法拒絕這份禮物。驍騎軍現有接近兩千將士,出征之時,多牽馬步行。
何也?只有戰馬,沒有代步用的騎乘馬。
戰馬舍不得騎,可不就只能牽馬步行,與步兵混在一起了?
他若拒絕這份禮物,驍騎軍上下能埋怨死他。
做老大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考慮到方方面面。
“唉,驍騎軍確實缺馬,這份禮物,某愧受了。”王瑚躬身一禮,道:“以后若有招呼,某定不推辭。”
做出決定之后,王瑚才有閑心看禮單上的其他東西。
邵勛送了他個人十匹馬,驍騎軍將校亦有一匹至五匹不等。
此外,還有少許金銀器,軍官們人手一兩件,都是長安豪富之家的用品——未必是純金或純銀的,很多是鎏金之類,但也非常不錯了。
裴廓也有一份禮單。
禁軍右衛得馬五百匹,金銀器若干。
他倒灑脫,直接收下了。
反正不是自己搶的,都過了兩遍手了,而且原主都死光了,拿下來沒問題。
況且,他是聞喜裴出身,拿了就拿了,能咋地?
三人在逍遙園內坐了一會,及至午時,一起吃了頓飯。
王瑚很快告辭離去,裴廓稍稍留了一會,他還有話要說。
“做下這么大的事,小郎君接下來怎么辦?”裴廓問道:“莫非想在關中謀官?”
邵勛搖了搖頭,道:“關中待不下去的。”
他這兩天查閱過長安官府檔籍。
因為戰亂頻繁,保管不當,有些資料遺失了,但仍有參考價值。
據資料記載,太康元年(280),雍州六郡共九萬四千余戶,大概五十余萬編戶人口。
太康以后的資料不見了,邵勛詢問了幾個殘存的小吏,得知元康六年(296)應該是關中人口的峰值。但他們也沒有具體數字,只大略說有“十余萬戶”。
元康六年的時候,匈奴寇關中,北地太守張損死之。
當年八月,氐人齊萬年叛亂。
還是當年,“關中饑,大疫”。
瘟疫一直流行到第二年(297),結果又疊加大旱,“關中饑,米斛萬錢”。
這個過程中,因饑餓、瘟疫而死的卻不知有多少。
而齊萬年叛亂之時,從雍、秦流出至漢中、蜀中的人口有四五萬戶——秦州人口本來就少,這些人大部分還是關中的。
另外,流入南陽的也有幾萬口人。
流入洛陽周邊的,差不多是同樣數字。
如果再算上戰爭導致的人口損失,邵勛推測此時關中編戶人口當在七萬戶以內,這從司馬颙出兵的數量就可推測一二。
即便算上世家大族隱匿的人口,估計也就十二三萬戶的樣子,六十多萬人口。
那么,此時的胡人呢?
元康六年(296)的時候,朝廷編戶人口大概不到七十萬,胡人數量在八九十萬。
齊萬年之亂,胡人有所損失,如今胡漢人口大約對半分的樣子,胡人可能還略多一些,因為不斷有人遷入,漢人卻在慢慢離開關中。
總之,現在的關中大概也就百余萬人口,胡漢各占一半的樣子,胡人略多一些。
長安,自漢末屠城之后,一度只剩百戶。
三國百年戰爭,長安人口損耗不小,現在也就三五萬的樣子。
這樣復雜的環境,他一個沒甚根基的外來人,很難站得住腳。
再者,司空也不會同意的,朝廷官員、地方刺史太守乃至世家豪強,都不會認他。
簡而言之,他現在收了一波人心,但也僅限于長安而已,其他地方則沒有任何群眾基礎,打不開局面。
說難聽點,反復被戰爭蹂躪的洛陽盆地,都沒有關中復雜。
他終究還是要回到洛陽,回到廣成澤。
“那你還是打算回到洛陽嘍?”裴廓把玩著禮單,問道。
“是。”邵勛點了點頭,道:“我接下來需要夯實根基。”
“小郎君是清醒之人,我沒話說了。”裴廓嘆道。
若他是邵勛,這會就該回去練兵屯糧,深居簡出,以待天時——是的,有識之士都看出來這天下好不了了,只不過都在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邵勛崛起太快,根基不穩,底蘊不足。
此番全殲五千鮮卑騎兵,注意到他的人會越來越多,研究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從今往后,他要面對的局面會更加復雜。
夯實根基是沒錯的,這也是唯一正確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