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晉末長劍!
十一月初一,邵勛返回了南陽,于此休息一晚,處理大量有關屯田軍及流民安置的公務。
初二繼續北行,經堵陽、葉縣返回襄城。
而在這個時候,王彌、趙固等人已率軍進入洛水河谷,攻宜陽縣。
該縣只有五百忠武軍兵卒,另從躲入城內避難的百姓中征發了三千余丁壯,拼死守御。
激烈的戰斗持續了兩天。
王彌、趙固將抓來的老弱婦孺幾乎消耗干凈,甚至派出本部兵馬猛攻了半日。
宜陽搖搖欲墜,但始終沒有陷落。
王彌、趙固一看將要傷到自己本錢,不想打了,解圍而去。反正宜陽也沒能力出擊,造不成威脅。
弘農太守垣延聽聞匈奴入洛水河谷,擔心腹背受敵,率忠武軍近五千人放棄回溪坂營壘,退守金門山,背靠金門塢的糧草軍資堅守。
撤退過程中,漢征西將軍單征趁勢猛攻,斬首千余級。隨后率步騎萬五千人屯于金門塢外的洛水之畔,吃不準要不要強攻這座塢堡。
河內王劉粲帶著萬余騎,略過宜陽,徑自前往金門塢,瞭望地形。
“邵賊真會挑地方。”劉粲看著位于山腰處的塢堡,倒吸一口涼氣。
這種堡壘,展不開兵力,比位于平地上的縣城還難打。
而且,金門塢經過多年持續不斷的加固,不但地方變大了,墻體的厚度、高度都有所增強,壕溝后面還有羊馬墻,實在不好啃。
單征、王彌、趙固三人看得面如土色。
金門塢選的地方非常巧妙,一次最多送三百人上去,沒法有效發揮他們的兵力優勢。
從軍事角度來說,這種塢堡適合圍困。圍個一年半載,看你能堅守到幾時。
但現在能從軍事角度看問題么?顯然不能。
劉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連了一會。
單征不是很緊張。
他女兒是先帝遺孀,本人是鎮西將軍、氐族大酋。朝廷只要還想保留在馮翊、上郡羌氐部落中的影響力,就不可能強逼他們送死。
王彌有點緊張。
他攢點兵不容易,至今才有三萬余眾。這次出征只帶了萬人,就是不想過分消耗自家實力。但他對劉漢朝廷的依賴比較強,上頭有命,他沒有太多的底氣拒絕。
在這一點上,石勒就比他硬氣多了,雖然大胡到現在為止都裝得很好,比較聽話,但王飛豹早看穿他了。
他偷偷看了眼趙固,發現這廝比自己還緊張,暗暗哂笑。
地位的差別,關鍵時刻就顯現出來了。
果然,劉粲沉吟了一會后,下令道:“此戰,便由趙安北打頭陣,著重進攻屯于塢堡外的垣延營寨。”
忠武軍撤下來三四千人,無法全部塞進金門塢,更不應該全部躲進塢堡。
兵法云:“凡守者,進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戰,非善者也。”
守城,非到萬不得已,一定要在城外留有營寨,與城池互為犄角之勢。
如此,敵軍在攻城時便放不開手腳,展不開兵力,進攻時還容易遭受夾擊,攻城器械更容易被損毀。
垣延這廝膽子夠大,居然沒有進塢堡,而是以身為餌,在塢堡外一片地勢險要,又便于出擊的地方立寨,意圖十分明顯了:他退無可退,就在此決一死戰了。
“大王……”趙固苦著臉,似要哀求。
“不要和孤講價。”劉粲臉一落,斥道。
“諾。”趙固不敢反抗,應下了。
許是見他比較識相,劉粲又令單征、王彌抽調弓手,加強趙部。
他亦從本部騎兵中,抽調了一部分人,帶著騎弓或步弓,支援趙固。
有這么多弓手相助,當能極大抵消敵軍的地利優勢,或有成功之機。
命令下達后,單征、王彌、趙固便各自挑選軍士,準備進攻。
劉粲則帶著騎兵在洛水河谷內屯駐,一邊割干草鍘碎,盡可能減少糧食的消耗,一邊四處繪制地圖,并試圖尋找山間小道,進入廣成澤。
父親對垣延有執念,他可沒有。
在他看來,攻占洛陽的最大障礙就是晉國的陳侯邵勛。因為他的部隊敢在騎兵包圍之中繼續前進,并主動發起進攻。
這一大群老兵技藝嫻熟,經驗豐富,果毅敢戰,只要將他們覆滅掉,幾年內邵勛攢不出同樣的部隊。
而如果不能成建制將其消滅,哪怕其多有戰損,邵勛都能通過招募新兵填補缺額的方式,慢慢恢復戰斗力——以老帶新之下,士兵的成長速度是非常快的。
一定要成建制消滅,讓晉國最后一支擅長野戰的軍隊消失。如此,洛陽乃至兗州、豫州便予取予求了。
垣延算個屁,一點都不重要。
“咚咚咚……”鼓聲響起,劉粲回過神來,靜靜注視著即將開始的攻城戰。
這一仗,死的人卻不知凡幾了。
雄鷹翱翔高空,俯瞰大地。
孟津以及下游五六里的小平津(平陰津)渡口處,四條浮橋橫跨南北,如同螞蟻般的人來來回回,不停搬運著東西。
繼續向東飛翔。
鞏縣北五社渡,亦架起了一座浮橋。
建武元年(25),朱鮪遣持節使者賈強、討難將軍蘇茂,將三萬人,從五社津渡,攻溫。
這座浮橋之上的人馬車輛同樣不少,辛苦轉運之后,輸往虎牢關一帶。
黃河蜿蜒流向東北,至酸棗縣城北二十里,又有兩座剛剛架起的浮橋。
浮橋一頭在汲縣,一頭在酸棗。
此處亦有一利于渡河處,古稱棘津,又名酸棗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渡河南下,進入兗州境內。
一部占領了酸棗、東燕,又在文石津兩岸開造浮橋,警戒東面的司馬越集團。
一部向西,連克原武、卷縣,于十一月初四這天進薄滎陽城下。
還有一部由石超率領,繞過滎陽,一路向西,于初五夜間抵達虎牢關,扎營屯駐。
當天夜里,石超就揀選精銳,發起了夜襲。
雜亂的腳步聲在虎牢關內響起。
剛剛借酒澆愁睡下的裴純一下子被嚇醒了。最開始以為是炸營呢,在仆役服侍下,穿戴好盔甲后,拿了柄寶劍,便怒氣沖沖地去平亂。
待走到關城東半部分,正要呵斥時,卻聽到城頭傳來了激烈的廝殺聲。
“這……”裴純大驚失色。
這是東面來了賊人?
為什么沒人來稟報?
信使都死光了嗎?
正驚疑間,卻見一隊潰兵從城頭亂哄哄地涌下,見到裴純頂盔摜甲,持劍站在那里時,愣了一愣,又亂哄哄地跑了上去。
城頭的慘叫聲愈發激烈。
裴純這才反應過來,頓時背脊濕透,下意識就想跑。
就在此時,西邊也響起了喊殺聲。原來是石勒派了部分人下馬,又驅使一部分抓來的丁壯攻城。
再看看東、西兩邊映透半邊天的火光,裴純什么都明白了,賊人這是用大火聯絡,東西夾擊,試圖攻克虎牢關。
“快!快!把我的馬牽來。”裴純低聲說道。
仆役有些傻眼。
府君怎么滿腦子逃跑的想法,止都止不住。
“府君,山道狹窄,賊人能送上來多少兵?”仆役勸道:“眼下看似聲勢浩大,但未必能打破關城。”
“你懂個屁!”裴純扇了他一巴掌,罵道:“軍國大事是你這個卑賤之人能置喙的?速速準備馬匹,我要去陳郡稟報盧使君。多準備幾匹,實在不行,我就去建鄴。邵勛那廝心狠手辣,他必然不會放過我。”
說完,又對另一個仆役說道:“稍稍收拾點細軟,以便路上買飯。”
那人傻乎乎地點了點頭,離開了。
“嗯?你怎么還愣在這里?”見到第一個仆役沒走,裴純氣得踢了他一腳。
仆役一個趔趄,訥訥道:“府……府君,東西兩側皆有賊兵,怎么跑?帶人沖破敵陣,潰圍而出嗎?”
裴純傻了。
是啊,怎么跑?披甲執刃,沖破敵軍層層阻截嗎?有這本事,我還跑個屁啊。
這么一想,他的眼圈頓時紅了,差點就哭出來。
我將死矣!嗚呼哀哉,我將死矣!
仆役亦陪著他垂淚。
二人自哀自憐沒多久,第一個仆役已帶人拉著大車過來了。
車上滿載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看著就價值不菲。
裴純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細軟”啊?帶著一車財貨,怎么跑?
不過——在目光落到車上時,他又愣住了。
這些都是他當滎陽太守時撈來的。尤其是那些金銀玉器,愛不釋手,經常把玩,若就此扔了,確實可惜。
一陣腳步聲從前方傳來,還夾雜著甲葉碰撞聲。
裴純定睛一看,卻是夜間起身的鄭遵。
鄭遵也看到了裴純,更看到了那車財貨,頓時大喜:“仆還擔心將士不肯用命,沒想到府君已考慮到了,這是招募勇士的酬金嗎?”
“是……是我要……”裴純話說了一半,就見仆役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
“府君,而今兩面受敵,跑是跑不掉了,不如將這車金帛散給勇士,令其戮力廝殺,擊退賊軍,如此方能保得性命。”仆役悄聲說道。
到底還是命重要,裴純糾結片刻,便臉色一變,慨然道:“沒錯,賊軍兇悍,攻勢凌厲。今正準備散盡家財,招募壯士。此事,便由鄭郎君代我操辦吧,一定要揀選精銳勇夫。錢,不是問題!”
鄭遵肅然起敬,道:“府君高義,我知矣。”
說罷,立刻召集在街道上待命的士卒以及自家部曲,許下厚賞,令其上城戍守。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鄭遵很快就募得三百人,分成兩部分,一部二百人奔東城,一部百人上西城頭。
這三百人是為先鋒,直面最兇悍的敵人。
在他們身后,還各自跟著數百部曲丁壯,鼓噪而上。
生力軍加入之后,城頭的廝殺聲愈發激烈,一浪高過一浪。
裴純在城下戰戰兢兢地等著。
一直到午夜過后,殺聲才漸漸小了下來。
當東邊熹微,第一道陽光升起之時,殺聲終于完全停止了。
不知不覺間,裴純在城中站了大半夜。
盔甲早就脫下了,他拄著劍,看著浴血奮戰的壯士從城頭走下,嘴角扯了扯。
想笑,卻心情復雜,一點都笑不出來。
原來,守個城都這么驚險,那么野戰到底有多危險?
裴純對戰爭有了新的認識,對邵勛也有了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