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安平形勢大體已經安定了下來。
梁伏疵的殘余兵馬再度南下,擊破了乞活軍的烏桓騎兵,一度離信都只有不到百里,待看到嚴陣以待的晉軍步騎時,最終無奈撤退。
撤走之后,甚至還有近千人開小差,南下投靠邵勛,與家人團聚。
剩下的五千人遭蘇丘攔截,被迫退往河間國,依附太守劉征。
為了給石勒摻沙子,令狐泥被劉漢朝廷任命為彰武太守,呼延莫被任命為高陽太守,各自帶兵駐守當地。
博陵、趙郡則處于雙方勢力犬牙交錯的地帶。
真正說起來,石勒能完全控制的就只有常山、中山二郡了,其他地方要么有地盤陷于晉軍,要么暗流涌動,無法發揮全部力量。
當天,邵勛率部離開安平,返回鄴城。
戰斗基本結束,但并未完全結束,因為趙郡太守游綸急著回去與石勒爭地盤。
魯口鎮將蘇丘也在博陵抄掠胡漢人口,侵占耕地、草場,擴充自己的實力。
博陵崔氏正在商談歸正事宜。
博陵國是王浚的封地,崔氏想要博陵相(內史)之職,但又涉及到軍鎮轄區,比較復雜。
邵勛委派了從事中郎柳安之率數千屯田軍坐鎮安平,與崔氏交涉,并負責接應他們。
做完這一切后,他便啟程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竟然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讓人頗有些感慨。
來時暮春,走時初冬,一晃半年匆匆而過,時間如流水啊。
邵勛坐在寬敞的大馬車上,時不時召見一兩個幕僚、將校談話,一直忙到午飯后,才稍稍閑了下來。
劉氏的神色有些怔忡。
邵勛與將佐們談的事情,她都聽到了,但正因為如此,她才覺得心緒很亂。
兄長、叔父等人自以為得計,坐地起價,貪婪無比,結果錯失良機,讓陳公非常生氣。
就她在一旁聽到的而言,“久居污俗,蠢笨如豬”是陳公對兄長等人的評語。
“平定上黨,投彼遐荒”是陳公憤怒之下給出的處置意見。
這讓她很是難過,很是憤懣,隱隱還有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
她覺得自己變了,變得不那么爽利了。
尚未出嫁的時候,除了跟晉人學習文章之外,她還騎馬射箭。
嫁給石勒之后,幫他穩定后方,關鍵時刻敢拔劍殺人。
但被邵勛虜獲之后,更多的時候她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天性都被壓制住了。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提不起氣,甚至有些害怕乃至……
但在石勒身邊的時候,她說話處事就很自然了。石勒不對的地方,她直接指出來,很多時候不留情面,石勒也不怎么生氣。
為什么會這樣?
她想了許久,最后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勒借助她家勢力成事,因此對她很客氣、很尊重,時時注意她的想法,關心她的心情,言語間經常贊嘆她家的兵馬如何雄壯、戰士如何勇猛、家業經營得多么好。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聽到這些話當然會很高興,連帶著更愿意幫助夫君,一同為大業努力。
石勒娶她是看重她家的勢力,她嫁給石勒是為了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榮耀,雙方利益緊密聯系在一起,生活中相敬如賓,可謂天作之合。
但邵勛就不一樣了。
他對她很不客氣,對她家的勢力看得上,但又不太看得上,言語間多有鄙薄,比如今天說的那些話。
但他又似乎很欣賞她的容貌、身段,處理一段時間的公務后,休息時就一邊喝茶,一邊從側后方欣賞她的身姿,偶爾對她動手動腳,目光中全是對她姿容的驚嘆。
這讓她很不高興,但時間長了,心底里又慢慢滋生出了些許竊喜。
這種竊喜藏得很深,但確確實實存在著,且不斷生根發芽,在兩個月的時間內已經茁壯成長了不少。
她也是女人,并不總是理智的,也喜歡男人贊嘆她的容貌,意識到她除了家勢外,本身的條件也很不錯……
“野那,你覺得我該如何攻取上黨?”搖搖晃晃的馬車之中,邵勛拿著地圖,問道。
劉氏醒過神來,隨口說道:“先全取河北再想這些吧。”
“此乃真知灼見。”邵勛贊嘆道:“你若為帥,定是一把好手,非那紙上談兵之輩。”
劉氏偏過頭去,看向窗外。
“那么,如何攻滅石勒,全取河北呢?”邵勛凝神看著地圖,手指劃來劃去,狀似無意地問道。
劉氏轉過頭來,看著邵勛,神色間有些羞惱。
邵勛頭都沒抬,但眼角余光飛快捕獲了她的神情,暗道有進步啊!
以前如果這么問,迎接他的多半是冷笑、鄙夷、憤怒以及一副寧死不屈、怎么都不會搭理你的模樣。
現在僅僅是羞惱,有意思。
“啊!差點忘了。”邵勛把畫著直插石勒駐地的地圖塞到劉氏手里,匆匆下了馬車。
劉氏傻愣愣地接過。
地圖放在腿上,拿反了,但她懶得調整。
一根粗黑的箭頭從上而下,直插石勒駐地常山。
劉氏眼神有些恍惚,心情有些亂。
石勒還能活嗎?她不知道。
腳步聲漸漸靠近。
劉氏回過神來,發現那根粗大的箭頭有些猙獰,似乎不僅插向常山,還……
她下意識并攏大腿,將地圖扔在車廂地板上,俏臉通紅。
車簾被掀開,冷風灌了進來,劉氏感覺臉上有點發燒。
邵勛手里拿著一件潔白的狐裘,甫一坐下就披到劉氏身上,道:“這么冷的天,可別凍壞了。”
劉氏一顫。
邵勛挨著她坐下,又拿起另一份地圖,看著上黨的山山水水,心無旁騖地研究了起來。
“對上黨,還是要徐徐圖之。”劉氏突然說道:“我兄長雖然貪鄙,但會伏低做小,劉聰、劉曜不至于拿他怎么樣,將來還有機會。”
“妙!”邵勛伸手摟住她的腰,笑道:“上黨不比其他地方,你兄長若能立下大功,我又何吝官爵?將來劉氏定然成為一顯赫門第,子孫后代安享富貴。”
“別這樣……”劉氏輕輕掙脫了邵勛的摟抱,扭頭看向窗外。
車外是潔白的雪花,車內是紅透了的耳朵,相映成趣。
劉氏手下意識捏著柔軟的狐裘,眼神迷茫。
風雪之中,鄴城已近在眼前。
車隊自迎春門入內之后,橫穿整條大街,然后拐入銅爵園,停于冰井臺前。
冒雪登臺之后,遠遠見得盧志在廊下行禮。
“子道。”邵勛高興地走上前去。
“明公。”盧志步入雪中,面現喜色。
兒子當了安平太守,他的氣順了大半。
陳公又親自把他請來,氣完全順了。
河北之局,還是離不開他盧志。無論是安撫河北大族,還是聯絡晉陽劉琨,他的作用都不是其他人能替代的。
陳公能想明白這點,再好不過了。
“郎君。”樂嵐姬在婢女的攙扶下,倚門相望。
邵勛連忙走過去,攙扶住嵐姬,自責道:“讓你帶著身子奔波,是我的不對。將來吾兒降生,定要罵我哩。”
“誰說是男孩了?”樂氏抿嘴一笑。
“郎君。”毌丘氏、殷氏齊齊上前行禮。
“你們也來了?”邵勛有些驚訝。
“夫人遣我等來服侍郎君。”毌丘氏低著頭,說道。
邵勛明白了。
嵐姬懷有身孕,不便服侍。
庾文君也不便前來鄴城,于是把兩個媵妾派了過來,至于為何是毌丘氏、殷氏,而不是荀氏、小庾,其中定有說道,但他懶得琢磨了。
“外面風大,伱等先回房歇息,我與子道還有正事要談。”說完,邵勛便與盧志進了一間偏殿,商談河北之事。
劉氏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遵從邵勛的話,進到了寬敞的寢殿。
樂嵐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只略略寒暄幾句,便與毌丘氏、殷氏坐在一起,聊著對鄴城的新奇感受。
前鄴城女主人劉野那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聽著她們說話。
“璇珠,聽聞你兄長要來鄴城置產了?東市那有一塊地很不錯,可建商鋪。”樂氏說道。
“兄長還在許昌,不過已遣人過來了。去歲做買賣賺了不少,兄長說鄴乃河北名城,當及早布局。”毌丘氏說道。
她家在江南,不過已有一部分人北遷了,包括她的兄長毌丘祿。
作為媵妾之家,毌丘氏建立起了一條來往于江東、陳郡、許昌之間的商路,販賣各色貨物,去年賺了萬余貫錢、兩萬多匹絹。
所得三分,毌丘家一分、陳公一分、平東幕府一分。
“琪娘,你家兄長這次立功了啊,抓了幾個匈奴小校。”樂氏又道:“他現在調駐枋頭,沒想來鄴城置宅嗎?晚了就不好下手了。”
殷氏臉紅紅的,囁嚅道:“已經遣人到戚里了,打算購一塊地,清理完廢墟后,新建一宅子。”
殷氏兄長殷熙自帶部曲投軍,任捉生軍副督,原駐河陽北城,現在調到了枋頭。
陳公打下鄴城之后,河南風傳他要在鄴城建霸府。
大家肯定是反對的,但反對之余,也不妨有些人私下里搶先動手,在鄴城圈地購宅置辦產業。反正半個城區都是廢墟,地價幾乎白送,便宜得很,搶先入手的話,不但花錢少,地段也隨便挑。
邵勛妻妾的家人是最積極的。
他們利益捆綁更加緊密,更容易跟著他走。
河南士族確實有共識,在某些事情上意見一致,但在其他地方,并非鐵板一塊。
這就好比明朝的文官,在某些事情上意見出奇地一致,好像一個人、一個思想一樣,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地域、師生乃至其他各種恩怨,同樣有分歧,有斗爭。
這才是一個群體真實的面貌,共識是存在的,分歧也是存在的,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
劉氏在一旁默默聽著、看著。
這是她和石勒的寢殿。
屋里的床榻、書案、茶幾、衣柜等等,都是她親手挑選、布置的,花費了很多心思。
但她這個前女主人,此刻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像個客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看著邵勛的姬妾們理所當然地把這些霸占。
尤其是那張床榻,她和石勒成婚后就一直睡在上面,但現在要被這些女人睡了,心中著實有些酸澀——哪怕是她和邵勛一起睡在這張榻上,都不會讓她這么難受。
想到這里,心中悚然一驚。
新冒出來的這個念頭,讓她有些無地自容。
就在這時,有婢女匆匆而來,說“有客至”,請樂氏至正殿一行。
樂嵐姬嗯了一聲,慢慢起身,在婢女的攙扶下,朝門外走去。
她知道,郎君又要她幫忙了。
不過她愿意。
當郎君帶著她回到南陽,看著她在杏花林中笑,又和她在少女時代的閨閣前依偎的時候,她就什么都愿意了。
心甘情愿為他生孩子,心甘情愿為他招撫成都王府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