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晴。
已經算是深秋了,正是百獸肥美的時節。
劉粲打獵的癮頭又上來了,于是不顧左右勸阻,縱馬驅馳,到黃池一帶打了三天獵,今日剛剛回返。
“將這些獵物整治下。”抵達金帳之時,劉粲哈哈大笑,將滿滿一大車的獵物扔給了仆婢們,隨后便召男寵、女寵數人入帳,又是一番大戰。
左右盡皆無語。
金帳已經移到了魏縣附近,原因無他,“逐水草而居”嘛,換個地方放牧。
抵達新牧地后,牧奴們每天都很忙碌。
一部分人開始擠奶,制作乳酪,送往河南岸充作軍需。
一部分則開始宰殺牲畜,制作肉脯,充為軍糧——秋季宰殺牲畜,本就是老傳統了。
偷得空閑之時,少女又來到了婦人身旁,幫著擠奶,順便說些閑話。
還沒聊多久呢,那位相貌清秀陰柔的男寵夾著屁股走了過來,見得少女蹲在那里,圓潤的臀部將裙擺繃得緊緊的,頓時把持不住,忍不住摸了一把。
少女是個暴脾氣,立刻起身怒罵。
“小云雀,你別掙扎了。”男寵哈哈笑道:“大王方才說了,待攻破許昌,就讓我出去做官,屆時把你也賞給我,你逃不掉的。”
少女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草原少女,喜歡雄健威武的男兒。
他要能騎得烈馬,開得硬弓,會跳讓所有人都驚嘆的健舞,會獵得比所有人都多的獵物,家里的牛羊成群,有貴人賞下的諸多中原器物。
眼前這是什么人?她惡心得都要吐了。
但是,萬一他說的是真的……
“許昌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么……”云雀囁嚅道。
男寵更得意了,道:“我方才聽得,趙固下徐州,主力未至,前鋒數騎至下邳,晉兵自潰,悉皆散走。裴盾奔淮陰,王隆奔建鄴。哈哈!”
云雀瞪圓了眼睛。
幾個騎兵就能拿下偌大一個徐州?怎么可能?大漢打洛陽多少年了,始終拿不下來,莫不是在做夢?
“不信?”男寵尖著嗓子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哈哈。大王說了,將來就放我去徐州當官。看你那可憐的小模樣,嘖嘖,算了,不逗你了。裴盾至徐州后,一應政事悉委任長史司馬奧。奧勸盾刑殺立威,大發良人為兵,有不奉法者罪便至死。在任三年,怎么也殺了千余人了吧,民皆怨之。故我大漢天兵一至,徐州文武皆散,沒人替裴盾賣命。”
云雀傻了。
她是草原部落獻上來服侍大漢權貴的,在部落里地位并不低,經常聽人言:中原人杰地靈,富甲四方,只有天上人才能做得皇帝。
出征以來,大漢軍隊抓了一些士人送來金帳。
云雀偶爾端菜上酒,得窺其貌,頓時大失所望。
一個個長得弱不禁風的!
臉上還擦了粉!
對詩賦、音樂、書法、畫畫倒是很精通,談吐文雅,風流倜儻,就是提不動刀,開不得弓。
現在聽說幾個騎兵就能拿下徐州,更讓她整個過往的認知都被顛覆了。
這就是天上人?
聽聞他們擅長一種叫“風花雪月”的東西。
聽聞他們生活很精致,眼睛里到處都是美,和女人談情說愛特別厲害。
聽聞他們風流瀟灑,倜儻不羈,言行舉止間都有一股仙氣。
云雀只感到惡心。
貴人都這個樣子,如何能帶領下面人過上好日子?
“心動了?”男寵嘻嘻一笑,道:“今晚去我帳中,我給伱一次機會。”
“嘭!”云雀飛起一腳,踹在男寵胯間。
男寵猝不及防,劇痛之下倒在地上,捂著胯部抽搐不已。
云雀看他這模樣,頓時笑了,道:“活該!”
說完,一甩驕傲的小辮子,翻身上馬,放牧去了。
附近的侍衛們用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男寵,有人還悄悄啐了一口。
男兒就該馬背上建立功業,靠屁股算怎么回事?
男寵在地上躺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正待說些場面話挽回丟失的面子,卻見數騎快速奔至,遠遠下馬之后,直沖而來。
侍衛趕忙上前攔住,交涉一番后,派了一人回去通稟。
沒過多久,便又一臉嚴肅地將來人引入了金帳。
男寵疑惑地看著那些人的模樣,暗暗思索。
他能在劉粲身邊混這么久還沒被踢出去,不僅僅是因為屁股白,也是有幾分眼力勁的。
媚上凌下這種事情,說起來不好聽,但只要真的做好“媚上”,還是能混得很滋潤的。
男寵見多了到劉粲身邊匯報軍情的官員、軍將乃至信使,像這樣嚴肅的時候可不多。
一定發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仿佛印證了他的猜測般。片刻之后,數名文吏被匆匆喊了進去,然后便信使四出,一人五馬,奔向各個方向。
完了,真有大事!
裴妃已經住進了考城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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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縣城之內,突然涌進了數千人,瞬間擠得不行。
劉氏早上出門買藥時,甚至看到大街上都躺著軍士,車馬都差點走不開。
回到府中之后,她看到裴妃正與幕僚談事,于是等了片刻。
幕僚離開后,劉氏進了書房,看到她的嫂嫂正倚窗遙望。
“外間如何?”裴妃輕柔的聲音傳來。
“不太好,人心惶惶。”劉氏嘆了口氣,說道:“有人想要出逃,見城門不開,便破口大罵。”
裴妃聞言沒有說話。
人有的時候很情緒化,很容易自己嚇自己。
賊軍先鋒游騎才剛至濟陰城下,離考城尚有百余里,城中士民就開始驚慌了。
這個時候,出城真的合適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禾,你害怕嗎?”裴妃突然問道。
劉氏輕輕搖了搖頭,道:“怕又有何用?這個世道,到處不給人活。”
“如果考城被匈奴攻破,你會怎樣?”裴妃又問道。
劉氏顫了一顫,沉默了許久后,哭道:“我大概沒勇氣死。”
裴妃嘆了口氣,走過去摟住了劉氏,道:“這個天下,本不該我們婦人操心的。”
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形勢驟然變化,兗州幕府上下就變得人心惶惶。
濟北、泰山、高平、東平、任城五郡國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匈奴兵鋒開始侵入濟陰,離濟陽只有一步之遙。
不是沒有人勸她撤退,但她不敢,擔心就這么一走了之,濮陽、濟陽的軍隊全線崩潰,最后陳留也保不住,整個兗州成為匈奴跑馬的樂園。
但不跑就要面臨現實的威脅:敵先鋒游騎只在百里之外。
“這個孩子,生不逢時。”裴妃輕輕撫摸著小腹,臉上的神情無比溫柔。
劉氏愣愣地看著她。
已經是深秋了,花奴穿著厚實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但她倆都知道,那個肚子里孕育著小小的生命。
尚未出世,就面臨著兇殘敵人的威脅。
突然之間,劉氏覺得只要那個男人能及時趕來,保住花奴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就不再那么恨他了。
“他已經有三個孩子,有人能為他延續血脈了……”裴妃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后看向劉氏,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昨日就準備好了,伙房那邊徹夜未休。”劉氏下意識回道。
“走吧。”裴妃點了點頭,說道。
孩子的存在,讓她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要鎮定,不能過于憂慮,不能讓孩子感到厭煩,從而提早離開她。
她要等那個男人回來,享受他驚喜——或許是驚嚇——的表情。
如果他不回來,或許就永遠看不到他們娘倆了。
狹窄逼仄的街道上,慢慢駛來了一個車隊。
糜直帶著軍士,滿頭大汗地維持著秩序。
片刻之后,車隊停了下來。
裴妃掀開車簾,取出一套綿衣,交到蜷縮在街道邊的一名軍士手里,道:“深秋天寒,城中逼仄,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委屈諸君了。”
軍士身上只有一件單衣,下意識接過綿衣后,面紅耳赤,訥訥不知所言。
裴妃笑了笑,從仆婢手中拿過一套新的綿衣,交到另一人手上,道:“妾婦道人家,無法上陣廝殺,闔城百姓,全賴君等了。”
軍士接過之后,直接跪倒在地,哽咽道:“仆活了十七年,還是第一次有綿衣穿。”
“陳公回來后,打退匈奴,你和你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會有綿衣穿的。”裴妃說道。
“仆這條命是太妃的了。”軍士重重磕了一個頭,大聲說道。
“無需如此。”裴妃說道:“你還小,好生活著便是。”
馬車慢慢向前,沒用多久,數百套新制的綿衣便發了下去。
隨后,車隊又出了北門,來到駐扎在城外的許昌世兵營寨。
仆役們將一筐筐的胡餅、蒸餅、一桶桶新蒸好的粟米飯發放了下去。
得知這是裴妃帶著全府上下徹夜趕做的飯食后,軍士們士氣大振。
一時間,“謝太妃賞賜”的聲音遍傳大營內外。
送衣、送飯,接下來還有人給一匹絹的賞賜,應能提振一番士氣吧?
幕府其實很窮的,拿不出厚賞,只能親歷親為,變著法子提升點效果了。
城中三千軍士,城北還有五千許昌世兵,只要士氣在,不一哄而散,考城就能堅持很久。
秋風漸起,寒意頓生。
裴妃下意識看向西邊。
那里是無盡的曠野,再遠處則有連綿的山脈。
山脈那邊就是洛陽了。
世道紛亂,匈奴來勢洶洶,中州之地人心惶惶,究竟有沒有人能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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