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細雨中,一輛馬車駛進了刺史府。
夫人華氏聞訊,喜不自勝,立刻指揮仆婢布置家宴,而荀組則與客人在后宅庭院中交談。
“前天華敬珩方來,今日良博又至……”荀組輕拍著大腿,苦笑不已。
華璣華敬珩是妻兄。
劉耽劉良博則來自沛國劉氏。其父劉宏劉終嘏乃妻子華苕二舅,劉宏之妻又出身平原華氏,關系密切得無以復加。
“泰章,我是來救你的啊。”劉耽一臉正色道。
荀組愕然。
“陳公已經點將集兵,攻伐石勒在即。泰章,我就問你一句,此番能勝否?”
“難說。”
“你竟然這么想?”劉耽驚訝道:“在我看來,此戰幾無懸念,石勒敗亡必矣。”
荀組不語。
“泰章你到底在擔心什么?”劉耽換了個角度,問道。
“良博,你為何如此支持邵勛?”荀組反問道。
“很簡單。”劉耽一聽這個問題,頓時笑了,說道:“吾從兄出任沛國內史已多年,九縣之地一應號令皆由我家所出,你說呢?”
荀組嘆了口氣,道:“所以伱們便被收買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劉耽說道:“每一次亂世,都有家族敗落,又有家族起勢。泰章,沛國劉氏其實也是在賭,賭陳公贏。”
“邵勛不是傻子,為何給你們這么大權力,你想過嗎?”荀組問道。
“很簡單。”劉耽說道:“豫兗諸郡國,就不是他邵勛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其人初起勢時,鎮梁縣。后在洛京、洛水河谷、襄城一帶與敵鏖戰,真正算起來,只有洛南、襄城這十幾個縣是他打下來的。”
“出任許昌都督后,整個豫州或靠聯姻,或靠拉攏,才慢慢收入囊中。”
“兗州之地,更是靠著扶持司馬越遺孀及世子,勉強拿下。隨后與匈奴打了高平之戰,才真正穩定了兗州八郡國。邵勛本人并未一一攻取兗州諸郡,他只是打跑了來跟他搶食的匈奴人而已。”
“所以——”說到這里,劉耽看向表姐夫,道:“邵勛只是河南共主罷了。”
劉耽這話算是說得相當精辟了。
邵勛把握住了流民作亂、匈奴入侵的有利時機,利用河南豪族缺乏安全感的心理,通過幾場漂亮仗,打跑了競爭者。
地方勢力一看他能滿足自己需求,同時武力也挺強的,于是投靠了他。
其實就這么簡單。
因為大部分郡縣是和平接收過來的,地方勢力格局并未有大的改變,邵勛也沒有能力一一控制每個郡縣——他的學生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當官,既無人脈,又無錢糧兵馬,根本不可能干得下去。
所以,他對地方大族采取了拉攏的策略,避免他們投到敵對一方去。
沛國劉氏就是抓住了這樣的機會,成為沛國九縣實際上的主人。
他們滿足了,所以支持邵勛,也愿意為他勸降自家親戚。
“良博,你沒明白我的真意。”荀組搖了搖頭,說道:“邵勛能給你們權力,也能收回去。”
“那又如何?”劉耽不以為然:“世道變亂,能保住家業已是不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
荀組眉頭一皺,似是不同意。
劉耽哂笑,問道:“泰章,我曾在陳留為官,我問你,此郡如何?”
“人文薈萃,衣冠之族甚多。”荀組說道。
“前漢時可有什么大族?”
荀組仔細想了想,似乎沒有,最后只能說道:“酈氏、許氏可稱勢族。”
“后漢時呢?”
“那太多了。”荀組說道:“虞、劉、楊、董、蔡、吳、邊……”
稍稍一數,十幾、二十個總是有的,與前漢時孤零零的兩個形成了鮮明對比。
其實,這就是劉邦和劉秀奪天下過程不同所造成的。
劉秀太過依靠豪強,以至于建國后尾大不掉,勢族數量急劇膨脹,問題延續至今,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愈發嚴重了。
“曹魏建立后,這十六家陳留勢族還剩幾個?”劉耽又問道。
“毛、高、典、阮、蔡……”荀組數道。
一算,數量減少了,家族變動也接近三分之一,看來漢末戰亂對其還是有影響的。
“至國朝呢?”劉耽繼續問道。
“太多了。”荀組已經懶得數了。
但他心里知道,陳留的士族確實起了變化,主要在于晉代魏那會。
他同樣知道,曹魏時期的陳留士族,只是衰落了,但并未消失,很多仍然是地方一霸,且又多了很多新貴。
這些新貴在國朝五十年間蓬勃發展,臻于頂峰之勢,也就先帝時期開始慢慢敗落,原因還是戰爭。
“世道變幻,家運無常。”劉耽說道:“我家反正是賭上了。便是將來邵勛收權,也能入朝為官啊,地方上的家業仍在,何憂也?”
“邵勛乃微賤之人,怎能——”荀組還是有些難受。
劉耽看著這個表姐夫,哈哈大笑:“平原華氏在子魚公(華歆)之前,可有什么名氣?”
荀組搖了搖頭。
“昔年何進輔政,子魚公以才學被召入洛陽,任尚書郎。至此,平原華氏方為顯族。”劉耽說道。
荀組剛要說什么,妻子華苕走了過來,先瞪了表弟劉耽一眼,似是嗔怪他編排華氏祖先。不過她也不好說什么,畢竟那會華氏在高唐確實不怎么樣,撐死了算個地方豪強,先祖華歆也就在縣中當個小吏,也虧得當時治學風氣不錯,先祖得以拜名師,以為進身之階。
劉耽其實沒有說錯,世道變幻,誰說得準呢?
裴家若無先祖討李傕、郭汜時的功勞,能成為望族嗎?
“夫君。”華苕嘆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說些什么,但時局若此,固守成規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再者,方才有仆役來報,何遂、劉疇二人回來了,正在城外莊園置宴,遍邀彭城冠族。”
“什么?”荀組一驚。
這兩人都曾是司馬越的幕僚,一為王府主簿,一為幕府左長史。
何遂便罷了,東海小姓何氏子弟罷了,若無東海國人身份,未必能登上高位。
但劉疇出身彭城劉氏,乃本地士族,人脈深厚。他一回來,事情可能就要起變化了。
“都邀請了什么人?”荀組問道。
劉耽亦看向表姐。
華苕說道:“都請了。尤其是有些掌兵的豪強……”
荀組一下子坐不住了。
“泰章,還猶豫什么?”劉耽臉上滿是凝重之色,只聽他說道:“昔年劉疇帶著東海兵守宮城,邵勛一見面就將其收編。考城幕府的東海兵,本護衛太妃及嗣王,邵勛一至,盡皆拜倒。雖說東海是東海,彭城是彭城,并不相干,但到底都是徐州屬郡,有些事很難說的啊。”
荀組愣愣地站了許久,始終說不出那個“降”字。
“夫君!”華苕擔憂地看著他。
“泰章,別猶豫了!”劉耽勸道:“邵勛才多少兵、多少官,他沒法管治所有郡縣的,這天下不還得靠我們替他撐著?昔年曹孟德何其雄武,大業功成之后,圍在他身邊的七成是漢舊族,還有機會的。”
荀組聽了這句話,長嘆一聲,道:“罷了,遣人與郗道徽接洽吧。”
劉耽松了口氣。
勸降彭城這事,他是明白無誤的功勞。或許要和其他人分,但功就是功。
待會閑下來,得寫封信給陳公。
許昌景福宮舊址,邵勛剛剛巡視完夏播,便接到了徐州快馬送來的信件。
“荀泰章老矣,回家歇著吧。”看完之后,他把信遞給了左長史裴康,說道。
裴康也老了,而且剛剛經歷了大病,精氣神遠不如之前。
接過信看完后,嘆道:“一念之差,以至于此。”
邵勛抬頭看向不遠處正在行軍的兵士。
高平府兵三千六百人、東平府兵一千二百人、濮陽府兵一千二百人、洛南襄城府兵兩千四百人,總計八千四百壯士。
如果算上各自攜帶的一名部曲的話,則有近一萬七千之眾。
“此兵雄壯否?”邵勛問道。
裴康瞇著眼睛看了下。
這些兵其實看起來很雜亂。
雜亂的原因是器械、甲胄不一,不像經制之軍的樣子,更像是流寇——流寇的一大典型特征就是服色不一,器械五花八門,亂糟糟的。
但他們絕對不是流寇,裴康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高平府兵是陳公的老部下了,多為牙門軍將士,久經戰陣。
東平、濮陽府兵以前許昌世兵為主,打過匈奴,但戰斗力卻要比高平府兵差上一截。
最威武的還是洛南府兵,不管用什么武器,每個人都帶著一柄重劍、一具弩機。
這是真正的老兵,還是廝殺十年之久的那種,戰力相當強橫。
“這兵——”裴康還沒說完話,前方已奔來數十騎。
這些人在三十步外下馬,然后步行而前,拜倒于地,齊聲高呼道:“拜見明公。”
邵勛舉步向前,道:“都起來吧。”
“遵命。”眾人紛紛起身。
部曲督站在前面,部曲將、部曲長史、別部司馬等站在后面。
整整七個龍驤府(亦稱七督)府兵軍官,皆在此間了。
“許猛。”邵勛指著一個頭戴貂蟬冠、五大三粗的漢子,喊道。
“末將在!”潁橋龍驤府部曲督許猛大聲應道,神色間有些激動。
當年,就是陳公親手把官印交到他手上,讓他從一個落魄賊匪變成了正兒八經的官人。
“你是襄城府兵吧?”邵勛問道。
“末將家在襄城郡襄城縣潁橋防。”
“哦,襄城、潁川之間。”邵勛笑道:“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農忙時幫襯著家里,干些農活。閑時錘煉技藝。”
“過得如何?”
“能吃飽飯,還有羊肉吃。”
邵勛大笑,道:“可有人欺辱?”
“沒有。”許猛答道:“縱有,也被打跑了。”
“哦?真打過?”邵勛驚訝道。
鄉間斗毆之類的小事,龍驤將軍幕府當然不至于報給他。
“去歲潁水不豐,灌田頗難。潁陰那邊有人過來搶水,兒郎們帶上甲仗,直接把人干跑了。”許猛自豪地說道。
他是真的自豪。
潁陰是荀氏老巢,即便是該縣的地方豪強,也跟荀家脫不開關系。
爭水這種事,以往誰爭得過荀家?但府兵集結起來,就是把他們干跑了,這絕對是襄城、潁陰兩縣的轟動性新聞。
地方上出現了一支有組織、有戰斗力的武裝力量。他們廝殺經驗豐富,裝具精良,配合默契,不少人還有戰馬,些許莊客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壯哉!”邵勛贊道。
“此皆明公之功。”許猛說道。
這句話真心實意。
最近幕府考慮到府兵普遍成家,有了小孩,再加上丈量土地頗見成效,于是劃撥了一部分土地給他們,將上限定到了二百畝,以為永制。
也就是說,目前一戶府兵有田二百畝,最多允許擁有三戶部曲。
在府兵們看來,陳公不斷給他們劃拉好處,簡直是再生父母,感激是必然的。
邵勛又來到一人面前,想了半天后,問道:“汝何名?”
“瑕樓龍驤府別部司馬史仙。”此人大聲說道。
這是高平郡樊縣(原任城國屬縣)的府兵了。
“老牙門軍的?”邵勛問道。
“正是。”
“在梁縣待過?”
“從梁縣落籍高平。”
“我帶的老人了。”邵勛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當年沒想到有今日吧?”
“明公。”史仙激動地看了邵勛一眼,道:“末將這條命便是明公的。吾兒將來長成,也要為明公廝殺。”
“好,好。”邵勛笑得很開心。
“在鄉間過得如何?”他問道。
“吃喝不愁,終日便想著如何為明公廝殺。”史仙答道。
邵勛點了點頭。
他記得兩個月前,高平樊縣發生過動亂。
有寒素小士族何氏拒納糧草,又指責太守庾敳公報私仇,令其家多出錢糧,憤而作亂。
關鍵時刻,太守府征發了五千丁壯,又集結了兩督八防府兵四千八百人(含部曲),圍攻何氏莊園,七日攻克。
他不想管庾敳到底與何氏有沒有過節,只說高平府兵,確實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
據龍驤將軍府奏報,庾敳征調的五千丁壯,多為高平諸縣士人豪強的莊客部曲。他們本來是有兔死狐悲之感的,拖拖拉拉,不太肯出兵。可在龍驤幕府下達府兵集結令后,一個個都慫了,最終出兵,一起圍攻何氏莊園,將這個家族覆滅。
在這件事中,如果府兵缺位,搞不好就全郡動亂了。
史仙作為樊縣瑕樓龍驤府的四個別部司馬之一,應該是參與了這場戰斗的。
他說為邵勛廝殺,確實做到了。
所有人都低估了府兵的作用。
豫兗二州二十一郡國,目前大面積安置了府兵的只有濮陽、東平、高平三地,占府兵總數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多零散分布在洛南諸縣、襄城郡以及潁川郡西部。
安置府兵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部曲數量的不足。
這個事只能慢慢來了。
邵勛巡視完一圈,先后與十余人交談后,令其解散,回去統帶兵馬趕路。
他又回到了方才與裴康站立的地方。
裴老登神色復雜地看著他。
邵勛恍若未覺。
裴氏家底多在河東郡,與河南本地士族有交情,但利益聯系談不上有多緊密。作為世家大族的一分子,裴康可能會有些看法,但也就那樣了,畢竟刀還沒有砍到裴家身上。
攜此一萬七千大軍上洛,又有誰能傷得了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