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勛在新設的定胡縣逗留了十來天,一直到閏月初,終于見到了平陽賈氏的人,不過只有區區三百來人,看樣子是先鋒部隊。
邵勛仔細看了下他們。
一人帶著一匹騎乘馬、一匹馱獸(主要是驢),身上穿著皮甲,腰間挎著——步弓。
看樣子不是騎兵了,只是會騎馬的步兵罷了。
他不信賈氏莊園內沒有鐵甲,但這批人中,只有寥寥數十人帶著,看樣子是有所保留了。
他又想到有人曾密報,河東、平陽豪族在匈奴失敗之際,劫掠府庫,追索殘兵,獲得了大量優質軍用器械乃至久經戰陣的武士。
這幫家伙!
他笑了笑,迎上了特意前來定胡的賈游,道:“彥將來也。”
“大王。”賈游躬身行了一禮。
“彥將為何不愿就任定胡令?”邵勛一來就拋出了送命題。
賈游苦笑道:“邊塞之地,動輒亂起,仆只擅經史,不擅武藝,無能為也。”
“你倒是老實。”邵勛看著賈游,說道。
賈游低下了頭,微微感覺有些屈辱。
平陽賈氏名聲可能不太好,但在大晉朝可謂權勢熏天,連瑯琊王氏不都要和他們聯姻?
雖說自賈南風伏誅后被一路打壓,但仍然不可小視。梁王這番作態,有點過了。
片刻之后,賈游沒聽到邵勛的聲音,抬起頭來,卻發現梁王仍然看著他。方才心底滋生的屈辱感、憤怒感乃至驕傲感瞬間不翼而飛,變得有些惶恐了起來。
危機之時,人的第六感其實挺敏銳的。
“有人告發賈氏種種不法狀,請誅之,我沒同意。”邵勛的手從腰間刀柄上移開,說道。
“大王,此必誹謗之言。”賈游一驚,下意識提高了聲音,說道。
“我亦如是作想。”邵勛仍然盯著賈游,道:“想必賈氏是忠君愛國的。”
賈游雖然不會打仗,但腦子是清楚的,心中暗嘆,道:“仆愿遣部曲、莊客兩千戶人至定胡縣。只是——賈氏族中實在沒有精擅武藝之輩,唯有一遠親名賈歸者,年少時武藝出眾,后與族中慪氣,遠赴中條山,聽聞與安邑衛氏多有來往,卻不知……”
“可。”邵勛不想多廢話,道:“賈歸我幫你要來,就由他出任定胡令,統領遷徙至此的賓客。但有一條——”
“大王請吩咐。”
“既然分家了,就不要再搞什么會食、共祭。從今往后,定胡賈氏是定胡賈氏,平陽賈氏是平陽賈氏,不要再攀關系。”
“遵命。”賈游有些苦澀地回道。
一個大家族,當然有許多分支。
有些人去外地當官,在當地繁衍了一大堆子孫,別成一支,這時候就看情況了——
如果落籍當地,那就真的分家了。
如果沒有落籍,就不算分家,因為你的郡姓譜牒還在老家,無論是門蔭入仕,還是察孝廉、舉秀才,都只能回老家辦理。
汾陰薛氏就是這樣。河東不讓他們入郡姓,本郡譜牒上沒有薛氏的記錄,那就不能利用河東郡乃至司州的選官體系入仕,五十年來就一直是個土豪。
邵勛的意思是遷徙到定胡縣的賈氏族人,以后就入西河郡、并州的士族譜牒,而平陽賈氏本宗則入平陽郡、梁國譜牒。
從今往后,橋歸橋,路歸路,兩家各不相干,就像潁川庾氏和新野庾氏一樣,現在就不認為自己是一家人。
世家大族不分家,情況實在太過可怕。
“貧富郊墅,群從皆自遠會食,無它爨(cuàn),與昪尤友愛。族人貧孤者,撫養教勵……”——這是唐代的世家遺風,此時只會更嚴重。
別的不談,汾陰薛氏在北魏年間,聚居的宗族子弟號稱三千人。
唐末五代之際的麟州折家,也是動輒一兩千族人聚居。
弘農楊氏一支中唐后搬到麟州,一邊購地置宅,耕種放牧,一邊練武讀書,招撫部落,人家歷代子孫又能生,還因為惡劣的外部環境抱團聚居,漸漸也發展起來了,楊業楊無敵之名響徹北地。
這些武力豪族的子弟基本都練武,以宗族血脈為紐帶,補入莊客部曲,編練出的軍隊組織度很高的,可稱“子弟兵”,如折家軍與西夏纏斗多年,一直是北宋深入黃河西岸的主要觸手。
武力豪族在內地是不穩定因素,在邊疆卻很不錯,因為依賴朝廷提供的名義、資糧對付虎視眈眈的胡人,只要不是王朝末年,很難反叛。
而且,他們還是漢化一地的重要武器,和府兵有些類似。
平陽賈氏這個家,分定了,就和太原郭氏一樣。
“平陽也是梁國轄境了,國中在清查土地,分出去的兩千戶莊客的地契送到郡里,賈氏就不查了。”邵勛又道:“此事快點辦。”
賈游低下頭,閉著眼睛,片刻后說道:“遵命。”
邵勛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挎刀持弓的武人們也看了他一眼,面帶嘲諷、奚落。
閏三月二十,邵勛一路走,一路巡視,抵達了又一個黃河渡口。
連日陰雨過后,山間草木茂盛,河灘上的野草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瘋長不休。
馬兒、牛羊歡喜地啃食著,搖頭擺尾,喜悅非常。
有些過分的羊兒,甚至利用其特殊的嘴部結構,啃食灌木叢中的嫩芽、樹葉,讓一眾牛馬自嘆不如。
“兩河交匯之地,就叫合河津吧。合河津以南,擇一處平地,置合河縣。”邵勛馬鞭遙指山下的古老渡口,說道。
渡口附近有三五艘船,一船能載十余人。
榆柳環繞之下的渡口岸邊,有幾間小木屋,大概是船夫們的居所了。
合河津位于今山西興縣西北數十里,蔚汾河入黃河處,故曰“合河”,乃古來黃河渡口之一。
河西岸還有漢代城垣舊址,應該是守御渡口的城寨。
這片斷壁殘垣似乎已經被利用起來。
城外的丘陵上,牛羊成群。
丘陵間的破碎小盆地內,種滿了莊稼,綠意盎然。
城頭最高處,豎著一面“劉”字大旗,似乎有少許兵將守衛,卻不知道是何人了。
邵勛仔細盤算了下,若搜集四五十艘船,一次渡幾百人過去,則如何?
想想還是很難,這幾百人不是一口氣渡過去的,而是分批次,而且對岸有城寨,有駐軍,在你立足未穩時,箭如雨下,騎兵再一沖,步兵跟上收尾,渡河之人基本就完蛋了。
即便成功渡河,補給也是個難題。
要不說自古以來乃至到后世熱武器時代,登陸作戰仍然是世界性難題呢。
要是對岸沒人防守就好了,那樣大可以從容渡河,從容整頓部隊,從容囤積資糧……
合河津、合河縣也會有人前來。
汝南周氏最近被“酷吏”費立盯上了,而且沒有憑空捏造罪名,周氏確確實實隱匿了土地,還暗中賄賂清丈田畝的學生兵。
這事不算大,最后定下來汝南周氏參與隱瞞、賄賂的子弟斬刑,接受賄賂的學生兵及幾位小吏亦斬。
周氏遷移一部分族人及兩千戶莊客至合河縣,覓地屯墾。
蒲子郭氏、定胡賈氏、合河周氏,三家都是有名望的士族,底蘊不小。
鎮守邊關之余,邵勛也希望他們能夠通過各種方式招撫胡人,改變其風俗,慢慢同化之。
人都是慕強的。胡人首領被列入虜姓后,有選官標準在那里,他們會下意識模仿、學習,向先進文明靠攏,漸漸被同化。
反過來,如果你只是利用、蹂躪、壓榨他們,對其不管不問,懶得出政策、花力氣同化,那就是現在這個局面。
用的時候給點錢,讓他們上陣賣命。
不用的時候像厭惡臭狗屎一樣遠離他們,這樣怎能同化呢?
折家在唐貞觀年間遷居麟州,自稱宇文氏后裔,后收服當地的羌人、黨項部落,三百年下來,不斷做唐朝的官,至唐末已完全漢化,五代、北宋時成為邊防柱石之一。
還是得主動插手。
東漢、曹魏、西晉都喜歡把頭埋在沙子里,國境線不斷后撤,裝作看不見,只滿足于表面臣服——事實上臣服之際人家還不斷燒殺搶掠漢人,但朝廷為了避免戰爭,懶得管,實在忍無可忍時出一次兵,打贏后沒多少年,發現人家又往前推進了。
如今殺是不可能殺完的,邵勛也在不斷想辦法,一點點拆除自漢以來的這顆大雷。
在合河津逗留了數日,邵勛便準備回返了。
臨行之際,大宴遠近酋豪,安撫其心,加深感情。
至于更北邊的渡口,他暫時不準備去,太危險了。
那里已是拓跋鮮卑的地盤,帶著一萬多大軍北上,容易引人誤會,他暫時還沒做好征討拓跋氏的準備。
拓跋鮮卑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國家。
國主是大晉冊封的“代郡公”,但在內部,建都城、置百官,國主甚至有御輦,并不是什么部落酋長。
欲攻代國,還是得以傾國之力北伐,方能算穩。
二十八日,大軍自合河津東行,往秀容方向而去。
這個時候,天空陰沉,雨水漸密,下個不停。
去年的雨水就已嚴重偏多了,今年似乎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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