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雨突然就停了。
有人抬頭望天,卻見陰云密布,心中暗道:莫不是老天特意為了雙方數萬大軍廝殺,而故意把雨停下?
這個想法太地獄了,讓人不寒而栗。
黎明時分,廣武故城方向便熱鬧了起來。
巨大的金帳開始拆卸,柱子、橫梁、氈布、家具等各色物品,一樣樣裝起,竟然塞了上百車。
女人們仔細擠完早晨的牛羊奶,將其裝入木桶、皮囊之中,放置于車上。
河岸邊是膀大腰圓的男人,他們赤著上身,喊著號子,將漁網從河中拖起。
每每撈到大魚,便轉身炫耀,惹得那群女人嬌笑不已。
小孩們在山坡上撿拾著野菜、蘑菇,放入籃中,還有人背上背著捆扎好的柴禾,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
沉悶的馬蹄聲在四周響起。
騎士們馳騁在馬的海洋之中,驅趕著一群又一群馬,消失在南方的天際邊。
他們走后,一列又一列手持長槍的騎兵快速通過,領頭一人的長槍上掛著面三角旗幡,在風中獵獵飛舞。
須發皆白的老人坐在木墩上,如枯樹皮一般的雙手緊緊握著木杯,目光深邃。
喝完最后一口奶后,他嘆了口氣。
這就是宿命。
年輕時他喜歡征戰沙場,也為大晉朝打過幾次仗,甚至在九年前,他還最后一次為晉朝打仗,于藍谷大破匈奴,追殺百里。
現在他不喜歡這些了。
他只想在夏日的夜晚,躺在滿天繁星之下,聆聽風的聲音,看著帳篷里自家孫兒熟睡。
這個單于、那個大王,帶來的只有無盡的苦難。
血,始終流不盡。
威嚴深沉的角聲響起,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動人心魄。
高大寬闊的輦車出現在北方泥濘的土地上,車簾被掀起,露出了草原單于嚴肅的面容。
一隊隊背著圓盾,腰懸弓刀的武士跟在輦車旁邊,旌旗一面連著一面,鋪天蓋地。
奴仆們成群結隊,手里舉著儀仗。
老人自視線觸及到輦車開始,便伏倒在地。
車輪壓過水坑,將渾水澆在老人身上。
直到聽不到車輪聲后,老人才緩緩起身,擦去額頭上的污泥和草莖。
他回到自己的臨時住處,拿起弓刀、馬鞭,牽出馬匹,翻身而上。
牛羊被他驅趕著不斷向前,當翻過一道山坡時,他忍不住停馬回望,將北方的景色盡收眼底。
南風勁吹,河面泛起一道道細碎的波紋。
滹沱河兩岸,隨風涌起的綠色草浪之中,到處是雪白的羊群。
牧人們策馬漫步,皮鞭時不時炸響,驅趕著牛羊向前。
歌聲在渺無人煙的山谷中反復回蕩。
其聲粗獷、悲切、蒼涼又帶著股野性,就像那暴風雪中的樺樹一樣,背影寂寥,卻又頑強生長著。
血腥殺戮與對生活的熱愛,矛盾又統一的建立在每個人身上。
這就是鮮卑,這就是草原。
老人解下腰間皮囊,飲了一口馬奶酒。
鮮卑人、烏桓人、匈奴人、羯人、漢人浩浩蕩蕩,洶涌南下,準備廝殺。
什么時候,他們能如同自己手中的奶和酒一樣,融為一體呢?
或許永遠不會,因為這就是宿命。
黃頭軍慢慢匯集到了晉陽。
晨間炊煙裊裊升起。
城墻根下擺著一排又一排的瓦罐,汩汩冒著熱氣,蔚為壯觀。
曾易懷里冒著刀鞘,緊閉雙目。
他并沒有真的睡著,而是在想家。
他害怕自己眼里那一閃而現的溫柔被別人看見,讓人恥笑,破壞他冰冷兇狠的形象。
家里的麥子應該收了吧?
不知道她一個人怎么辦,來得及收嗎?前陣子可是下雨來著。
開春后種的韭菜應該收了好幾茬了,開集時可以拿去賣,有沒有多賣幾個錢?
清明后有沒有種瓜?他記得叮囑過的,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
平陽來了很多大官,瓜果在夏天很好賣,能補貼點家用。
圈里的一只羊蹄子有問題,他想將其殺了賣錢,女人猶豫不決。
好蠢啊,那羊的蹄子早晚爛掉,能活到哪天?
唉!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后,曾易睜開了眼睛。
“隊主。”本隊軍士端來了一碗野菜湯,笑吟吟地說道。
曾易端起碗,慢慢喝著。
這并不是純粹的菜湯,而是野菜、肉脯合在一起熬的湯。
最近老喝這個,他都快膩了,但軍中最缺的就是各色谷子,能有什么辦法?
碗底放著一塊骨頭,曾易也不怕燙,用手指拈起,先啃干凈了骨頭上的爛肉,然后拿眼瞧了瞧,又開始吸食骨髓。“隊主,我給你挑的,不錯吧?”軍士笑嘻嘻的。
曾易瞧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快喝吧,一人兩碗,喝完我再去舀。”軍士又道。
“這玩意,不到中午,一泡尿就沒了,頂個屁用。”曾易一邊嫌棄著,一邊唏哩呼嚕喝得香甜。
餅子、粟米飯之類的飯食,銀槍軍、義從軍、親軍能吃,他們卻吃不了,誰讓糧食不夠呢?
軍中上下、強弱之別,特別明顯,沒辦法。
“隊主,廝殺時帶著我,你去哪我去哪,好不好?”軍士盛來第二碗湯時,輕聲說道。
“為何?一個隊同進同退,哪有什么帶不帶的說法?”曾易問道。
“若陣列野戰,我自無二話。”軍士說道:“可若攻拔敵營,山間廝斗,我跟著你,能活,興許還能有斬獲。”
“有牽掛了?”曾易低頭喝湯,不讓人看見他的表情。
軍士沉默良久,道:“家里那位懷上了,我想活著回去,最好再賺點錢帛。”
曾易不語。
軍士又嘆道:“其實,當初抱著根木頭在水中沉浮時,死不死對我來說已沒那么可怕了。梁王救了我,這條命就是還給他又如何?我就想我的孩兒活下來,平平安安長大,哪怕不跟我姓。如果能帶著幾匹布回家,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最后一句話時,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樣。
“我執刀盾,你持槍,跟緊我,不要走遠。”曾易突然說道。
“好。”軍士滿臉喜色。
“挺過這一仗,我等就能活。”曾易說道:“放心,打不了多久的。多打一個月,銀槍軍也得和咱們一起喝野菜湯,最遲七月就能班師。”
二人說話間,先吃罷早飯的部隊已經收拾行囊,開始出發了。
浩浩蕩蕩近兩萬人,離開晉陽,直指石嶺。
自晉軍主力抵達晉陽后,陽曲等地便來了一場大撤退。
數日內,曾經滿地的帳篷拆得一干二凈,人丁、牛羊紛紛向北,越過石嶺,抵達新興,留下的只有純粹的戰士,一邊牧馬,一邊監視晉陽方向。
從這一點來看,鮮卑人是會打仗的。
他們對南下有執念,但不會寸土必爭,該怎么打就怎么打,打不贏就跑,打得贏就追亡逐北,消滅敵人成建制的武裝力量。
這是一種聰明的做法,也是故老相傳的戰略,契合他們生產生活方式的戰略。
神龜五年(321)五月底,他們再一次發起了南下的試探。
這是一次堪稱“卑微”的試探,因為自古以來沒有胡人占據過漢地主要區域,沒有胡人當過天子,一個都沒有。
雖然自后漢建立以來,雙方的力量對比一直在發生著對草原有利的變化,他們更文明了,典章制度更完善了,鐵器產量暴增,騎兵的戰術革新日新月異,現在的一千騎兵可以輕松打敗前漢、匈奴時代的五千乃至一萬騎……
他們信心十足。
檀石槐一統草原是一次偉大的嘗試,結果證明漢軍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數萬出塞騎兵被鮮卑鐵騎打得幾乎全軍覆沒,死者十之七八。
只可惜,檀石槐四十多歲就死了,鮮卑四分五裂,淪為了中原諸侯的打手。
但這次嘗試依然有積極的意義。
或許,現在的草原統一起來,實力將遠遠超過匈奴一統草原那會,因為他們有鐵匠打制的精良武器,質量和數量都遠超匈奴時代。
他們有具裝甲騎,數量也遠超匈奴時代。
他們有粗粗訓練的步兵,戰斗力比匈奴那少得可憐的步兵強多了。
他們種田的規模,同樣遠超匈奴時代。
最重要的是有了高橋馬鞍,有了雙邊馬鐙,無論行軍、騎射還是肉搏沖鋒都極為方便,能充分調用全身的力量,能使用更多的技巧。
匈奴人那種披著毛毯騎在光馬背上,只靠雙腿夾緊馬腹,做著可笑、笨拙動作的騎兵,幾乎不配稱為騎兵,就像大人與小孩的區別……
現在或許可以繼檀石槐之后進行第二次嘗試了。
而中原的新主人必然不允許他們展開這種嘗試,碰撞已是注定的宿命。
五月二十七日,大將軍府騎兵掾殷熙率兩千義從軍出汾水河谷,直撲陽曲。
留守此地的鮮卑人當然做出了反應。
午后,天高云淡。
雄駿的馬兒馱著英勇的騎士,在已經干透了的草地上小步快跑。
它們噴著鼻息,四蹄發出有節奏的嘚嘚聲。
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馬背也越來越顛簸。
風中傳來了草的芬芳,間或夾雜著牛羊糞便的味道。
耳中傳來了旗幟呼啦啦的聲音,外加角聲、唿哨聲、喊叫聲。
騎士們面容嚴肅,甚至堪稱猙獰。
當眼中出現對方越來越高大的身影,以及陽光下不停閃爍著的刀槍寒光時,一瞬間壓抑感沒了。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今日,有死而已。
雙方數千騎在陽曲境內爆發了第一戰。
而在陽曲以南二十里處,無數步騎正在行軍。
邵勛看著面色蒼白的鮮卑使者,只說了一句話:“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