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七十一章 邊防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0-15
 
草原爆發戰爭的消息一路傳至平陽時,已是八月初十,彼時邵勛正在平陽城外的鄉村內,為一戶戰死的黃頭軍士卒收割。

聞訊之后,當場派親兵至各衙署,將主要官員們請來。

傍晚酉時,早就習慣了梁王辦事風格的官員們紛紛趕至。

中護軍陳有根來得最早,左軍司王衍來得最晚。

抵達田間地頭后,邵勛招呼了一下,帶著眾人來到一條小河邊。

軍士們揮舞著鐮刀,將河岸邊大片蘆葦砍倒,防止視線被遮擋。

親軍幢主薛用率百余騎自淺水處涉渡,到對岸警戒。

童千斤親自帶人在地上鋪毛毯,然后一一放下蒲團。

隨行宮人則準備茶水、點心。

其時夕陽西下,晚風習習,辦公、勞作了一整天的眾人腹中饑餓,正好坐下來歇息一番。

庾琛坐下后,四處看了看,頓時笑了:“仆事大王多年,有時在城邑議事,有時在山林中議事,有時在村落中議事,今又在田野中議事,頗有意趣。”

“雀在樹上鳴,荷在水中漂。老夫一路踏花而來,頓時心曠神怡,妙哉。”王衍亦笑道。

“竹林幽深,粟芋新熟,吾愿醉臥于此,與朝露作伴。”太保潘滔說道。

諸位不事稼穡的士人高官高談闊論之時,邵勛剛把鐮刀放下,然后撣了撣身上的麥芒,實在覺得不舒服,又到竹林中換了一身袍服,這才走過來坐下,道:“草原意趣多,丞相亦可隨我至盛樂一游。”

“卻不知盛樂風物如何?”庾琛問道。

王衍的眼光余光落在庾琛身上,心中若有所思。

其實,他和庾琛明爭暗斗,但在某些事情上態度還是一致的,比如盡量阻止梁王發動戰爭——只要河南士族捂緊口袋,梁王打不了多久,就會乏糧,自然就打不下去了。

只是,庾琛難道改主意了?想要討好梁王,以讓他的外孫當上世子?

不,庾琛的格局應該沒這么低,再看看。

“河南地乃秦漢舊疆,胡漢雜處之所。人們生于斯長于斯,逐水而牧,臨水而耕。”邵勛說道:“有那深山峽谷,激流奔涌,草木茂盛,禽獸窟穴其中,六畜孳息于彼。”

“有那沙磧大漠,黃草連天,沙水并流。秋高氣爽之時,策馬而奔,追黃羊而獵,斬天驕而回。”

“陰山、卑移之麓,有那平野沃壤,秦漢先民之所耕。城營故壘之外,水甘土活,榆柳成蔭。高山之上,層巒疊嶂,蒼翠如染,既有良木薪柴之利,又有射雕獵虎之趣。白羽、烏羽、雜筋、白膠、鹿革,軍中所需,彼處盛產。”

“更有那鹽池、馬場,可資國用……”

邵勛說了一大堆,王老登仍然面無表情,庾琛神色糾結,裴邈、潘滔等人則低頭垂視。

“若不得此地,邊防只在晉陽。”邵勛看了下眾人的臉色,不悅道。

這句話一出,裴邈等人緩緩抬起頭。

對他們而言,這才是最實際的。

如果將來定都洛陽,那么如何構筑邊防體系呢?

后漢還沒到末年呢,并州就已經一塌糊涂,匈奴王庭都設到了西河郡,平陽成了邊防重鎮,太原亦遭擄掠。

大梁新朝的都城必在河南,這是起家性質決定的,無關其他。

如果以洛陽、汴梁為正都、陪都,那么并州就極為關鍵了。

此地有表里山河之形勝,亦有高屋建瓴之優勢,襟帶大河,俯瞰洛陽,賊軍自晉陽出,用不了多久就抵達洛陽,那就永無寧日了。

這和他們有切身利害關系,不得不認真考慮。

“不知大王屬意之北邊所在何處?”王衍拱手問道。

“陰山。”邵勛言簡意賅道。

廣義上的陰山,自內蒙古西部,向東至張家口一帶連接燕山山脈。

狹義上的陰山,卻只指后套以北的連綿山區(巴彥淖爾一帶),亦稱高闕、狼山,東面則有大青山等。

邵勛所指的陰山顯然是廣義上的陰山了,自西向東兩千余里。

“陰山南北,或許還要建一些軍鎮、城塞。”邵勛又道:“盛樂會成為緣邊諸軍的帥府所在。如此,中夏乃安。”

王衍啞然。

后漢年間就丟失了的地方,還要重整?當地幾乎沒漢人了。

到了本朝,并州這地方除了太原外,幾乎被胡人包圍,甚至就連富饒的太原郡內,雜胡都隨處可見,劉淵所筑之大干城可離晉陽不遠。

幽州就不談了,冀州中山、常山等地胡人一堆,且早在石勒攻取河北之前就來了,還多有高鼻深目之人,如翟鼠等輩。

這可比后漢年間恢復邊防難多了,也比曹魏時難。如果真由著梁王的性子收復失地,重建邊防,王衍擔心河南士人要當褲子。

“大王,仆以為此非一代人之功,或可休養生息數十年,留待后世子孫提戈奮勇,效漢武故事。”庾琛說道。

邵勛聽了只想笑。

這年頭的社會環境和西漢時能一樣嗎?

拿一個朝代套另一個朝代非常不靠譜!

即便漢武帝來到幾十年后,他也無法復制當年的偉業,因為時代風氣、社會環境、君王權力不一樣了。

盡他媽忽悠人呢!他都不知道他建立的大梁朝究竟能傳幾代人,你給我說這個?

我行軍征戰爽了,女人也玩得舒服了,現在就想干點事,怎么那么多人嘰嘰歪歪。

當然,他也知道庾琛不是真的反對他。

作為汝潁士人盟主,并深刻影響河南西半部分的“外戚”,他也要考慮自己基本盤的情緒,不可能事事由著君王一意孤行。

甚至于,從士林風評來講,你就該限制君權,不然會被很多人議論。

“去歲和今年,雖談不上風調雨順,可也不算差。過了兩年安生日子,難道國中沒有積儲?”邵勛站起身,不悅道:“糧食都去哪里了?”

度支尚書荀綽看了看庾琛,出言道:“大王,今歲平陽新設高粱龍驤府,太原增設晉祠、狼盂二龍驤府,靡費甚多。”

高粱位于平陽、襄陵、楊三縣交界處,地屬平陽縣,一千二百府兵選自當年隨征河內的兩萬丁壯,部曲則來自清理的平陽豪族莊客。

晉祠就在晉陽附近,府兵來源與高粱一樣,部曲則來自汴梁役戶。

狼盂位于陽曲縣境內,府兵來自效節軍、忠義軍精壯,部曲同樣來自汴梁役戶——屢次抽調后,汴梁役戶銳減一半,已不足五萬人。

荀綽提起這三件事,只是在提醒邵勛,安置人手也挺花錢的。

去年設立的府兵,今年仍在持續補貼錢糧,今年新設之府兵,花費更不是小數目。甚至到了明年,還要在這些府兵及其部曲身上花錢。

你設立的這些府兵,將來固然能派上用場,但至少兩年之內,你別指望他們能幫你。不但幫不了你,還要你持續投入。

“大王。”司農卿殷羨說道:“今歲調劉泉部北上新興,也支用了不少錢糧。朝中復議修汴梁城——”

“汴梁不修,我不同意。”邵勛立刻說道:“在平陽住,省錢!修汴梁作甚?”

“大王,國中方大疫,今年已下令蠲免錢糧,再征糧派捐,恐不妥也。”少府監庾敳說道。

瘟疫當然會破壞農業生產,因為死人了,所以蠲免錢糧是常規操作,這意味著收入少了。當然,這會也建立不起正常的財稅制度,但對占據大量土地人口的豪族來說,生產能力下降了,確實該減負,雖然過了兩年好日子,他們已經有了一定的積蓄。

邵勛建立的這個政權,具備部分前期的南北朝特征(非南北朝中后期):他負責軍事和外交,豪族負責生產,雙方在政治上進行博弈,只不過作為開基之主,他的威望、權力更大一些。

“大王,仆以為即便再難,也不能放過良機。”尚書令裴邈掃視一番同儕,道:“若讓祁氏母子擊敗王豐,再壓服乃至攻殺賀蘭藹頭,可就難打了。”

“景聲果有真知灼見。”邵勛一聽,立刻贊道:“真以為我窮兵黷武呢?錯失良機的話,將來收拾起來不知道多費力。河南豪族若不愿出糧,我自梁國二十郡開征。”

說到這里,他看著裴邈,道:“景聲,我若上疏天子,請置王后、王太子,可乎?”

裴邈心下一緊,低著頭,不敢說話。

庾琛眼瞼低垂,默然不語。

“罷了,當我沒說。”邵勛又看向眾人,道:“也不是現在就開戰,總得先準備一下。再者,糧沒有,絹帛總有吧?可能為我籌集絹二十萬匹?”

“可。”丞相庾琛抬起頭,說道。

“那就盡速籌備,輸往河北,令常山、易京、蒲陽山三將揀選精壯,準備援應代郡、廣寧。”邵勛說道:“有根,你親至常山督促。”

“遵命。”陳有根立刻站起身,應道。

這是出錢雇傭胡人打仗了,似乎又回到了后漢朝廷的老路上。

“就這樣吧。”邵勛揮了揮手,道:“九月收完黍豆后,往晉陽發放一批。銀槍、黑矟、府兵諸部,該換防換防。秋收完的黃頭軍諸營,集結至平陽,再召河東、平陽、西河、上黨四郡六夷,至山中圍獵練兵,以二十日為限,以備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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