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八十八章 前進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0-20
 
高臺已經架起,梁王的大纛立于臺上,迎風飛舞。

許猛扭頭看了下,只見臺上將官、侍從云集,梁王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之下,幾如神人。

“穎橋防,第一陣!”信使策馬而至,高聲傳令。

“前出結陣!”許猛大喝一聲,下令道。

鏗鏘作響中,來自襄城的三百府兵甲士舉步向前。

行進過程中,第一排盾手將綁縛在背上的大盾取了下來,看他們那舉重若輕的樣子,平日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大魚大肉,才練出了千斤臂力。

兩側的弩手提著沉甸甸的弩機。看起來有些舊,但保養得非常好,上弦、插矢、射擊的動作已習練過無數次,有的府兵甚至自己花錢維修過器械,因為練得太勤了。

重劍被取了下來,雙手握持之時,無數個日夜中錘煉出來的技藝一下子回來了。

身著鐵鎧,手持重劍,大開大合,橫沖直撞,這是男人的浪漫,一般人無法理解。

“石橋防、李家防、汝陽防,第二陣!”又有信使手持令旗,如風般趕至。

又是一陣甲葉鏗鏘聲。

九百鐵人快步上前,列完陣后,好整以暇地最后一遍檢查器械。

“永興防、魯山防、公主防……第三陣!”

一道道命令傳下,三千洛南府兵已經盡數集結完畢,排列于廣武城南。

“梁王特令,此戰賊騎頗多,乃上陣!”又有數名信使奔來,繞陣一周,齊聲大呼。

猛烈的歡呼聲沖天而起。

部曲督許猛咧著大嘴,看著周圍神色振奮的軍士,哈哈大笑。

在這一刻,最后一丁點緊張也不翼而飛了。

上陣,哪怕只是下獲,最低三轉功。這是獨屬于他們洛南府兵的榮耀。

鼓聲響個不停。

一隊隊軍士魚貫出營,在曠野之中列陣。

尤其是銀槍左右二營的軍士,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記不清上陣過多少次了。

廝殺過的敵人各色各樣,漢人、鮮卑人、匈奴人、烏桓人、羯人、氐人、羌人乃至各色雜胡,幾乎堪稱人種博物館。

從身份上來說,有大晉禁軍、世兵、流民軍、塢堡民,有匈奴禁兵、部落兵、豪族丁壯……

什么人都打過,什么陣仗都見識過。

整整一萬二千人居于正中,排成了前后左右四個方陣,構成了中軍大陣。

方陣外圍,一輛輛偏廂車、輜重車被拉了過來。

弩車夾雜其間,鹿角擺放于外,各二千余黃頭軍士卒排列于后,嚴陣以待。

大陣最后方,輜重部伍環車為營,兩千騎兵布置于內,與后方不遠處大營壕門后隨時準備出擊的騎兵互相援應。

粗粗一點,這便是出動了二萬五千戰輔兵了。

對邵勛而言不算傾巢而出,但對郁鞠來說已經非常駭人了。

如此之多的精甲武士,看著還訓練有素的樣子,正面硬沖的損失很大,還未必有效果。

但事已至此,不打也得打。

他們若避戰而走,廣武必陷。

廣武不戰而陷,其他城池呢?退讓是沒有盡頭的。

“殺!”前方傳來了鋪天蓋地的吼聲,打斷了郁鞠的思緒。

“殺!”呼喊聲此起彼伏,震得廣武城頭的丁壯們頭皮發麻,震得鮮卑牧民們躁動不安。

“殺!”第三聲呼喊順風而至。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晉軍大陣緩緩蠕動了起來。

前排軍士左手舉盾,右手握刀,橫于額前。

他們的動作很有力,步伐很堅定。

軍靴踐踏之處,煙塵四起,氣勢凜然。

許猛策馬走在李家、永興二防中間的空隙內,身后跟著二十名部曲、數名背插認旗的信使。

身處戰場之中,與無數豪邁男兒作伴,這個時候你會心無旁騖,眼里只有功名與鮮血。

勇猛之人千軍辟易,懦弱之人慷慨請戰,一夫搏命而萬夫束手,萬夫酣戰則天崩地裂。

敵騎出動了。

千余騎奔馬而出,從正前方斜斜掠過,沒有與充當尖刀的府兵糾纏,而是直撲右側。

旗號揮舞之中,大陣停止了移動。

前排軍士將盾豎在地上。

第二排、第三排將粗長的步槊前伸,警戒著少許游弋不定的敵騎。

大陣右翼,黃頭軍第一營兩千五百步卒微微有些騷動。

曾易沉著臉上前,背上的認旗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看到他,周大等十余名軍士定下了心來。

“步弓手上偏廂車!”

“盾手、槍手上前,四人一組,遮護弩車。”

命令下達之后,軍心稍穩。

曾易手擎大盾,上了一輛輜重車。

弩手正臉色蒼白地看著前方,只覺光線一暗,抬眼望去,原來是隊主的大盾遮護在他斜上方,頓時安下心來。

周大也跟了上來。

他蹲在曾易身后,用力攥著槍桿。

目光自槍端向前游移,最后定格在雪亮的槍頭之上。

他想起了兒子。

天真爛漫的他,最喜歡拿著一根小木棍,模仿他的阿爺,與小伙伴們“長槍”對刺。

或許,這一刻的他正在屋后的草叢里,與玩伴們一起“捉對廝殺”,玩樂不休吧。

周大眼角有些酸澀。

好好玩!

你爹我要與索頭真的搏命啦,但愿你長大后,再也不要經歷如此生死考驗。

馬蹄聲越來越急,煙塵之中,百余騎率先趕至。

他們排著非常松散的陣型,手里握著角弓,大呼小叫。

近了,慢慢近了。

“嗖!”有人失手射出了第一支箭。

仿佛傳染病一般,陸陸續續又有十余人射出了箭,直到軍官大聲呵斥為止。

飛出去的箭自然沒有射到敵人,飛行一陣后,斜斜插入地面。

索頭騎兵見了,立刻加快了馬速,靠近靠近再靠近,然后橫著一走,奪命箭矢激射而出。

“呼!”一支箭從頭頂飛過,不知何往。

曾易沒有亂動,依舊沉穩地蹲在那里。

他甚至有閑心欣賞敵人射箭的英姿。

策馬奔過陣前時,橫身探出,弓幾乎拉至滿月,弓弦抵在滿是橫肉的臉上,然后手一松,在他充滿惡意與猙獰的眼神目送下,箭矢飛射而出。

悶哼聲此起彼伏。即便有大盾遮護,依然有人不停倒下。

曾易不關心有多少人中箭了,他只執著于自己的任務。

“嗚!”角聲響起,早就準備多時的弩矢驟然飛出,朝敵騎攢射而去。

弩矢大部分落空了,但風中依然傳來了接連不斷的慘叫。

發射完后,兩名弩手手忙腳亂地開始填裝。

射晚了!這是曾易內心之中的想法。

射得好!周大松了一口氣,士氣大振。

比起強弩,步弓才是更實用的遠程打擊力量,射速快、射得準,還能拋射。

更重要的是,弓手數量遠遠多于弩車。

在角聲響起之后,黃頭軍的步弓手們奮力拉動弓弦,一開始還遵奉號令施射,但射著射著就亂了。

每個人都神色亢奮,拈弓搭箭之后便射出去,射完一支再來一支,直到箭壺射空或臂力不濟,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滾下去!”軍官們沖了上來,拿著刀鞘劈頭蓋臉砸下去,怒道:“跟魔怔了一樣,聽不見號令是吧?角聲那么響聽不見?快滾,讓出位置!”

第一批弓手們亂哄哄地退了下去,第二批弓手迅速進入偏廂車。

從他們的視角來看,方才那一波大亂射固然沒有章法,但也不是沒有成果。

密集的箭矢拋射而出,哪怕準頭不行,但數量上去了,總能讓一些倒霉鬼栽落馬下。

而且,騎弓威力差,要想有戰果就必須靠得更近,這讓步弓手們準頭大增,戰果更大。要知道,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是有偏廂車保護的,對射起來大占便宜。

第一波敵騎倉皇遠去,留下了二十余具尸體。

第二波敵騎接踵而至,他們冒著步弓、弩車的射殺,直沖而至,角弓連連施射,在黃頭軍陣中制造了些許傷亡。

而在他們制造的煙塵之后,數百騎狂奔而來。

他們的速度很快,第一批人下馬之后,當場取出大盾,快步前行。

另一批人則舉著大斧,奮力劈開鹿角。

“射!射死他們!快射啊!”周大干咽著唾沫。

弩手臉色發白,不想解釋。

射完最后一矢后,他們抽出了短刀,準備近身搏殺了。

曾易仍然蹲著不動,目光灼灼地看著正舉著大盾往前沖的敵兵。

不知道從哪射來一支弩矢,強勁的力量洞穿了盾面,將盾手以及某位正在移開鹿角的倒霉鬼串在了一起。鮮血淋漓之處,直讓人作嘔。

弓手們瞅準機會,將箭矢從敵軍盾陣缺口處射入,頓時引發一陣慘呼。

更多的敵軍涌了上來。

盾牌團團圍護,刀斧手奮力砍斫,牧奴們跟在最后方,將障礙物移開。

驀地,一陣熱烈的歡呼聲爆發開來。

曾易微微起身,半蹲著御敵。

索頭順著打開的缺口涌了進來,手執各種亂七八糟的器械,大呼不已。

“嘭!”巨大的力量刺在了盾牌上。

曾易沉著應對,盾牌微微一斜,便讓敵人的長槍歪了開去。

“啊!”周大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用力刺出長槍,再一抽。

對面一名索頭怒目圓睜,雙手死死捂著胸口,不甘地倒了下去。

“嘭!嘭!”接連不斷的重擊砸在盾面上,涌過來的敵軍越來越多了。

他們出發之前或許不情不愿,又或許迫于部大們的威逼利誘,但此刻到了陣前,想退卻也晚了,只能悶著頭沖殺,毫無退路,也毫無生路。

曾易舉盾一壓,環首刀反手斬出,敵兵脖頸之上鮮血噴涌,濺了他滿頭滿臉。

周大流著眼淚,大喊大叫給自己鼓勁。

他以前很怯懦,也很膽小,但這一刻,聆聽著耳旁戰爭的喧囂,觸目所及全是劈來刺去的刀槍,袍澤和敵人不斷發出慘叫,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他沒有資格后退。

眼淚流到了胸前,嗓子都喊啞了,長槍機械般地刺出。

遠處還有敵人在下馬,車前擠滿了人,隨便一槍都能有斬獲。

“殺!”嗓音嘶啞到幾乎無聲,周大刺出的長槍被敵人緊緊握住了,另一敵兵手持粗長的馬槊,直接將他挑了起來。

“嗖!”一箭飛出,避開了馬槊敵兵胸前的鎧甲,刁鉆地射入了他的脖子,透頸而出。

又一名黃頭軍槍兵躍上了輜重車,腳還沒站穩,一箭飛來,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仰面栽倒在地,至死未曾瞑目。

“嘭!”巨大的碎裂聲響起。

在反復擊打之下,厚實的木盾不堪重負,碎裂了開來。

敵兵覷得便宜,一刀斬了過來。

曾易下意識后退,不意前方一桿長槍來襲,幾乎在同一瞬間,肩膀、下腹部位同時受創。

皮甲如敗革般被劃了開來,鮮血猛然滲出,曾易直接栽倒車下。

身旁不斷有袍澤頂上,又不斷有人倒下。

曾易想要起身,但身上痛得厲害。

他喘著粗氣,靜靜看著天空。

初夏的雁門并不酷熱,風吹起來時,甚至有些涼爽,真是一個適合廝殺的好天氣啊。

天空不時飄下血雨,星星點點落在曾易的臉上。

箭矢飛來飛去,不斷奪去遠方的人命。

輜重車上的人不知道換了幾遍了,橫七豎八與曾易躺在一起的人不斷增多,大部分都是他朝夕相處的戰友。

一貫冷酷的曾易淌下了幾滴眼淚,很快又收住了。

戰場上不需要軟弱,也不需要憐憫。

緩了一會后,肩膀、腹部已經沒那么痛了,他強撐著坐起,摸索著撿起了一桿長槍。

一枚箭矢擦著他的頭皮飛過。

麻木的他懶得閃躲,跌跌撞撞朝輜重車走去……

大營之處,壕橋已經放下,營門洞開。

整整三千騎兵從各個營門前出。

軍士們翻身上馬,在蒼涼的號角聲中,直朝正在攻擊側翼黃頭軍的鮮卑騎兵沖去。

鮮卑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一部分人上馬之后,迎了上去。

沒有任何廢話,雙方展開了男人間面對面的碰撞。

薄薄的鮮卑騎兵阻截陣線被一沖而垮,義從騎士如迅雷般殺到了正下馬步戰的索頭身旁。

馬槊一挑,尸體轟然飛出,在空中灑下大蓬鮮血。

馬刀一劃,直接把人帶倒在地,一時未死的敵兵似乎可以看到自己胸口冒出的汩汩熱氣。

鐵锏一砸,頭顱如爛西瓜一般裂開,敵兵慣性走了幾步,轟然倒地。

圍攻車陣的鮮卑人幾乎在一瞬間被擊散。

他們連滾帶爬,沖向后方的馬匹,想要奪路而逃。

義從騎士自人群中碾過,輕松收割著人命,直到他們遇上了前來接應的第二股鮮卑騎兵……

曾易吃力地下了輜重車,在層層疊疊的尸體中尋找著。

片刻之后,他蹲了下來,對視良久之后,輕輕合上了周大圓睜著的眼睛。

“咚咚咚……”鼓聲自高臺上響起。

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哀傷,大軍接到了繼續前進的信號。

廣武,志在必得,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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