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邵勛自新平城北上,在莫含壁臨時歇息。
這座城很有意思,邵勛策馬轉了一圈,發現竟然有四五里長,開有三座城門,這都比得上一個小縣城了。而且各種防御設施非常完善,壯丁也是經受過訓練的,且胡人丁壯的數量占到了一半以上。
再一想這里的環境、風氣,又釋然了。
拓跋鮮卑的管理肯定是非常粗糙的,即便是在新黨占優勢的地區依然如此。如果在中原,世家大族的田地固然多,但沒人把塢堡、莊園建成這個樣子。
監管松、治安差,造成了莫含壁的存在。
莫含壁的莊客部曲胡漢皆有,典型的邊地豪強部曲構成。
不獨此時了,即便后面一些朝代,這些邊地漢人豪強的軍隊里也是一大堆胡人。
相對應的,胡人那邊也有一大堆胡化漢人——后世西夏最為典型,什么梁家部(落)、白家部、秦家部之類。
莫家作為劉琨時代留下來的大族,生活習慣也與中原大不相同。
社會學中有個詞叫“涵化”,你同化別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別人影響,吸收胡人的文化元素和風氣習慣,中原士人稱之為“胡風浸染”。
這是難以避免的,生活環境就這個樣,不可能不受影響。
“此肉加了米面?”邵勛指著剛端上來的一盆羊肉,奇道。
“然也。”莫含輕捋胡須,笑道:“許是匈奴傳下來的風俗,鮮卑人燉肉之時,喜加少許米面,以為調和。我少時便吃這種肉,已然習慣了,不知可合大王口味?”
他坐在邵勛對面,一人一個案幾,分餐獨食,沒有像胡人那樣不分餐一起吃,這倒是漢地風俗。
邵勛吃了一口,道:“不錯。”
其實調味料不太行,但出于對主家的尊重,他沒有說。
不過桌上另一盤肉卻讓他覺得還行,連吃兩塊后,問道:“此似鹿肉。”
“大王果善于射獵,大抵是嘗多了鹿肉。”莫含笑道:“此肴精選上好鹿頭,置于水中,放足調料,純煮令熟。再撈出,用清水洗濯,制成二指大的臠,十分美味。”
臠就是指小塊的肉。
司馬睿剛去江東時,條件困難,彼時得到一頭豬,有人割取豬頸上肉獻給司馬睿,制成臠。時人認為,這是豬身上最美味的一塊肉,其他人不敢品嘗,于是出了“禁臠”這個詞。
邵勛吃了兩塊鹿頭肉后,放下筷子,道:“數月前洛陽曾報,群鹿犯暴,殘食青苗,已為一大害,民人不得不立障防之,然收效甚微。此皆戰亂所害,十室九空,獸多人少,誠可哀也。”
野生動物太多,怎么辦?其實不太好辦。
因為打獵是有門檻的,普通人根本沒那本事,邵勛以前就帶著軍隊在洛陽練兵圍獵,只有他們才能大規模捕殺獵物。
大災之年,你跑到山中,獵物就在眼前,你都不一定抓得住。最后你餓死,獵物跑掉,是大概率的事情。
“大王再造天下,中原百姓轉危為安,群鹿食苗之事,當大為減少。”莫含說道。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戰亂。”邵勛說道:“君家居于云中,儼然望族,難道不考慮名列郡姓之中,光宗耀祖嗎?”
莫含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顫。
讓家族名列一郡士族譜牒之中,是每個地方豪強的夙愿。
士人啊,天曉得這個稱呼有多么讓人魂牽夢繞,莫含做夢都想當士人。
邵勛看他那表情,心中暗喜的同時也有些嘆息。
當士族幾乎成了全社會的“思想鋼印”。
這他媽的,老子果真在逆天而行。
不過士族也是有不同版本的,他盡量推行合適的版本就行。當士族不再那么吸引人的時候,思想鋼印就慢慢消除了。
“大王,云中乃代國屬郡,亦能評定士族?”莫含強壓下激動,問道。
“事在人為。”邵勛說道:“我在并州推行虜姓,評定等級,胡人還是很能接受九品官人法的,唯一的爭議就是你家高、我家低,不服氣罷了。”
莫含想了想,有些想笑。
你別說,比起漢地其他制度,九品官人法對胡人還是有吸引力的。
他們內部本來就分三六九等,上下森嚴,以血脈為重。
九品官人法推行起來后,誠如梁王所說,唯一的爭議就是各個氏族的高低。
是的,是氏族,不是部落。
一姓為一氏族,普部就有很多氏族,相當于漢地不同姓氏的家族聯合起來住在一個塢堡內,由其中某一姓的塢堡帥發號施令。
“莫君可知張通、田秩等輩?”邵勛問道。
“聽說過。”莫含點了點頭,道:“張通乃烏桓人,馬邑豪強。田秩就是南邊陰館縣的,鮮卑人,不過非拓跋鮮卑,而是漢末步度根族人后裔,世居雁門。”
步度根在漢末時率萬余落鮮卑于太原、雁門一線放牧,故這兩地鮮卑人也是非常多的,但如今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屬了,到了大晉朝,不少人直接被歸類為匈奴。
“此輩亦想名列郡姓。”邵勛說道。
莫含有些不淡定了。
張通、田秩這些沒臉沒皮之輩,明明是胡人,自稱漢人名家后裔,如今還想名列郡姓,一旦他們成功了,而莫氏這種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華夏苗裔卻當不了士族,豈非可笑?
想到此處,莫含起身離席,拜倒于地,大聲道:“大王,莫氏一貫心向中國。暫冠胡朝,情非得已,今王師大至,喜不自勝,愿為大王帳下鷹犬。”
邵勛亦起身,將莫含攙扶而起后,道:“將軍之心,我豈能不明?張通、田秩等輩能評上士族,莫氏門第只能更高。而且,代國乃大晉藩屬,馬邑、云中、代三郡士族,亦可入中朝為官。”
“謝大王恩典。”莫含哽咽道。
這是真的激動到不行了。
他們家族靠經商致富,然后招募民人、修筑城池、且耕且牧,已然部曲甚多、家財萬貫。但連續多代人奮斗,卻仍是鄉間土豪,即便他被劉琨辟為從事中郎,也是因為他熟悉鮮卑內情,且與猗盧關系良好,劉琨需要一個居中傳話之人罷了。
如今梁王一句話就幫他提升了家門,這是再造之恩了。
“只要心向朝廷,什么都會有的。”邵勛笑道:“過陣子我會議設代國大中正、諸郡中正官,此事或有阻力,君在朝中,當知怎么辦。”
中正官其實是一個非常要害的職位。看似無法直接任免官員,但他可以點評啊,在名聲就是一切的年代,這個點評權可太有說道了,不知可做多少利益交換。
代國引入中正官制度后,胡人氏族頭領挨個點評,搞到最后別把部落點評散架了。
“明白。”聽了邵勛的話后,莫含用力點了點頭,表態道:“仆會找一些相熟的部族大人,曉以大義,讓他們不要反對。”
“莫含壁地屬繁畤縣吧?”邵勛問道。
“正是。”
“那就是云中郡了,我會給王太尉書信一封,請其介紹一風姿清博之士人來任郡中正。”
“王太尉?可是瑯琊王氏的王夷甫?”莫含驚道。
“正是。”邵勛心中微微有些不爽。
怎么聽到王衍名字,一個個像是粉絲見到了愛豆一樣,老登的影響力真是不可低估啊。
歷史上石勒要是不抓到就殺,而是留在身邊,估計后面就更難殺了。
“太尉乃天上人。”莫含嘆道。
邵勛更是無語。
你要是見到王老登那柔軟的身段,就會祛魅了。離他遠了,才會覺得王衍有多好,天天和他待一起,你才會發現他不過如此,名過其實。
哪天讓虎頭露下面,如果莫含知道他就是王衍的外孫,不知道會不會偶像夢破滅。
談完這事后,邵勛又與莫含相對而坐。
吃食很快撤下去了,換了茶湯。
邵勛思慮一番后,說道:“你等筑堡而居之人,與鮮卑不一樣,心中自當有數。昔年新舊之爭,便知游牧索頭從未把你們當自己人。將來若有變,能依靠的只有朝廷。”
“大王所言乃至理名言。”莫含拱手道。
他世居此地,當然明白這是實話。
他也不是笨人,隱隱看得出來邵勛想拉攏他們這些地方豪強。
理論上來說,他們與代郡、廣寧那邊的烏桓首領差不多,已經沒什么嚴密的部落組織了,已經或者正在往家族化的方向發展。
他們確實和游牧部落不一樣,因為他們定居了,會靜下心來研究提高農田產量的辦法,也種桑麻紡織,同時還飼養了大量牲畜,每日驅奴婢出外放牧,但卻不會游牧了。
像張通、田秩之類漢化得比較深的,家族里讀書識字的人不少,與游牧部落也不是一路人。
梁王拉攏住他們,其實就分了代公之勢。
一旦有變,純游牧部落一個想法;
半牧半耕的部落一個想法——這些人也是會遷徙的,只不過秋收時會回來;
定居豪強一個想法。
如此,力使不到一處,沒法團結起來共同對抗朝廷。
這便是分化瓦解了。
梁王應該也不介意別人想到這一層。
就像他打仗一樣,堂堂正正,大勢所趨,給你想要的東西,把你拉到他的陣營。
這他媽才是世間最高級的兵法吧?
當天下午,邵勛離開了莫含壁,兼程趕往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