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接到停止前進命令的那一刻,成百上千的役徒忍不住歡呼了起來。
張黑皮癱坐在路旁的枯草中,抹了抹眼淚。
大軍終于班師了,終于不用再轉輸糧草了!
他們這一組十個人,自陳郡出發,在汴梁集結,過河陽三城時,一人急病暴死。
過天井關時,一人不慎摔落山谷,而輜重隊伍壓根就沒停下來,幾名押送的世兵嘗試著下去看了看,最后無果而返。
比起苛捐雜稅,頻繁的徭役更容易讓人家破人亡,以前對這句話理解不深刻,打了這么多仗后,沒人再對這句話有疑問了。
“起來,起來。”許昌世兵的軍官們將役徒一個個拉起、收攏,下令道:“還要將糧食存入廣武,以備取用。”
張黑皮麻利地起身。
只是送糧至廣武縣罷了,很近的,倒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懶得打聽這些糧食做什么用,送到地頭就完事了,想那么多作甚?
而就在他們忙碌不休的時候,一隊騎兵自北邊疾馳而來,從輜重車隊旁快速掠過。
“我好像看到梁王了。”有少年喃喃說道。
張黑皮看了他一眼,剛想駁斥,轉念一想未必沒有可能啊。
嘆了一口氣后,幫忙推車轉向了。
兩輪馬車就這個毛病,轉向很難,需要的距離很長,還要役徒幫忙。
另外一邊,方才風馳電掣而過騎隊慢慢停下了。
邵勛翻身下馬,把馬韁扔給了親兵,登高望遠。
前方有座小土城,城頭飄揚著一面大旗,上書“忻口龍驤府”五字。
時已冬月,地面積累了一點薄薄的殘雪。
臟兮兮的羊徜徉在雪地間,蹄子刨來刨去,啃食著干枯無營養的黃草。看它們那歡快的樣子,好像在吃什么絕世美味一般。
邵勛不想去打擾他們,不過龍驤府方面卻發現了他們。很快,離得最近的一批人持械而至,正待詢問之時,領頭一人跪拜而下:“末將姜泰拜見大王。”
邵勛一聽,立刻將其攙扶而起,仔細打量一番,笑道:“果然是你!當了別部司馬,如何?”
“已經將妻兒從河東接了過來。”姜泰答道:“有宅、有田、有牲畜、有部曲,還有俸祿可領,以前想都不敢想。”
邵勛哈哈一笑,道:“為我拼殺者,便該如此。”
說罷,又看了看姜泰身后的一隊軍士。
說實話,看樣子不是很出色,遂問道:“你們呢?如何?”
眾人一陣沉默,片刻之后,一膽大之人說道:“大王,仆只愿家里人吃飽飯。今年來得晚了,只種了冬小麥,還在吃龍驤府發下的糧豆,明年應會好一些。”
“你們呢?”邵勛又看向其余幾人。
“唯愿飽肚耳。”眾人紛紛說道。
邵勛又扭頭看向身后的親兵,隨便指了一人,問道:“萬坤,你呢?”
“封妻蔭子。”萬坤上前一步,答道。
邵勛莞爾。
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真是至理名言。
小到個人,大到社會,都是如此。
對于他而言,府兵就是一造的“經濟基礎”,量變產生質變,當府兵積累足夠之后,就能夠影響乃至決定上層建筑。
他二十年前面臨的局面,就像這些只想飽肚的新府兵。
如今的局面,則像家境富裕、弓馬嫻熟的親兵萬坤,他有更高的追求了。
“東面的五峰山已在籌建五峰龍驤府,此為新興郡第三府,今后你等或會一起操練。”邵勛一邊說,一邊上馬。
臨走之前,他看向忻口附近郁郁蔥蔥的農田,說道:“我有大志,諸君須得幫我。”
說罷,策馬揚鞭而去。
親軍緊隨其后,濺起一片飛雪。
姜泰轉過身去,看著邵勛漸漸遠去的背影。
他不理解,梁王戰無不勝,說一不二,又以天下絕色而妻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不過無所謂了。
廣武城下那一日后,他這條命就賣給梁王了,他老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便是天子也斬得。
抵達晉陽的時候,已是冬月初十,邵勛在此巡視數日。
他越來越喜歡并州了。
同為梁國屬郡,太原就比陳留等地讓人賞心悅目。
原因并不復雜,這里原本是一片白地,現在有八個龍驤府近四萬戶軍民。
而整個太原郡八縣不過56000余戶、22萬5000余口人罷了。
士族豪強在這里的聲音非常微弱,整體勢力格局進行了非常徹底的洗牌,而這是他花費數年時間一點一滴創建起來的。
如今新興郡有三個龍驤府,雁門郡即將設立大堡龍驤府——最后一批停止前輸的軍糧就是充作安置費用的。
這些白地是真的好作畫!
登上城頭眺望時,他心情好得幾乎要放聲大笑。
群峰之間,松濤陣陣。
野鹿跳躍不休,騎士追逐不已。
行獵之間,既熟悉了配合,又鍛煉了騎術和箭術,將來上了戰場都有用。
斗場之上,呼喝連連。
少年苦練刀槍,老兵反復糾正。
冬閑之日,技藝在不斷磨練,意志在不斷增強,這都是上好的府兵預備役。
村落之中,炊煙繚繞。
孩童趕著牛羊回家,老人忙著喂雞喂鴨,婦人坐在門口縫補衣物。
田地之內,熱火朝天。
部曲們揮舞著鍬鎬,一寸一寸疏浚溝渠。
得了灌溉的農田,作物會茁壯成長,卻不是旱田可比的。
以上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在其他地方也能看到,最重要的是,這些軍民和世家都沒關系,是官府可以直接調用的力量,不用再派人出去一家家談著派捐了。
梁國二十郡,或許可以在部分地區實行大晉朝就沒怎么順利實施過的固定稅收制度了。
二十年啊,他花了二十年才走到這一步。
而沒有世家大族的時代,或許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大王,明年若無大的天災,太原八縣當能收六百萬斛糧。”太守邵光走了過來,笑道:“昔年殷洪喬說太原獨享汾水之利,不信者多矣,待到明年,怕是沒人敢說什么不是了。”
邵勛暢快地笑了,道:“正卿,你可知王夷甫請我回去作甚?”
“不知。”邵光一愣。
“昨日我收到書信,王衍請我回平陽與士人座談。”邵勛說道:“這是他第二次這么說了,上一次我拒絕了。但有些事總要過一遍的,繞不過去。時至今日,所有人都知道沒有什么人能阻擋我了。王衍其實也是好心,清談之時他會提前透題,但這事怎么說呢——”
邵勛拍了拍城墻,道:“他終究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時移世易,有些事,該和他們說清楚了。有些人,也該亮亮相了。王夷甫還是老派作風,想讓我依靠他們來治理天下。誠然,這沒錯,我確實要依靠他們,但也不會獨獨依靠他們。既然要清談,那就多找點人。”
邵光先是不解,繼而有些震驚。
他隱隱猜到,梁王可能要帶一些武人將官一起“清談”。
或許還不止!
這算什么?展示實力?或者說“明志”?
“正卿,不要憂慮,不要多想。替我管好太原。”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是我們邵氏的基業,萬不能輕忽。”
“我們邵氏”這四個字一出,邵光頓時一個激靈,立刻說道:“大王放心,有我在,太原只會姓邵。”
邵勛滿意地點了點頭。
太原古來便是重鎮,但不知道為什么,地位還是不夠高。直到南北朝開始,及李唐自太原發家,這里終于開始了爆發式發展。
就人口而言,后漢年間的太原大概是最少的,不但遠比唐代少,也少于生產力相對落后的前漢,即便估算隱戶也是不及。
細究起來,可能和一個國家的政策傾斜有關,朝廷重視了,開發就起來了。
唐代太原(相當于此時太原郡,外加一個人口稀少的山區樂平郡)近七十八萬口,可謂驚人。
梁國的太原郡,還有很大潛力可挖,開發程度遠遠不夠。
“微求(邵杰)在鄴縣尉任上已有好幾年了吧?”邵勛又問道。
“神龜二年就去了,六年了。”邵光回道。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可以當縣令了。”邵勛說道:“我欲任其為新興九原令,此地離太原不遠,你幫著照看點。”
“遵命。”邵光答道。
“自家人,無需如此。”邵勛笑著拍了拍這個族兄的肩膀。
這么一說,邵光也不端著了,問道:“大王在這留幾天?有幾個好去處……”
“算了。”邵勛說道:“就走走看看,等一等大隊人馬。說到好去處——王夷甫若想清談,我想在晉陽舉辦,這事你放在心上,仔細尋一下。”
“好。”邵光應下了,又道:“此地不是胡人就是府兵,豪族甚少,中原士人來了,怕是不太適應。”
邵勛點了點頭。
說到胡人,他又想起了王氏。
之前只是懷疑,這一路上他算是想明白了:他在釣她,她也在釣他。
奶奶的,第一次遇到個敢釣我的人!
男女上了床以后,以前不敢說的話,現在可以理直氣壯說了,以前是很卑微的語氣,現在也不一樣了,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非過來人無法理解,王氏已經本能地開始利用了。
有了孩子以后,以前因為害怕、擔憂而不敢涉足的領域,現在可以大膽地嘗試一下,因為男女兩人的心態都變化了,男人的容忍度更高了。
當然,這些都要看人,而邵勛恰恰是這種人。王氏可能沒系統研究過他這個人,她完全靠本能在做事,但卻都中了。
媽的,老子有辦法對付你!
“大王……”見邵勛在走神,邵光輕聲呼喚道。
邵勛回過神來,道:“我想了想,或可讓一部分有點學識的胡人酋豪也過來。太原這邊,你來聯絡。”
“好。”邵光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