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九十章 入城(下)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2-02
 
“靳將軍。”

“侯都督。”

二人在端門外互相見禮。

靳準首先打量侯飛虎。

這是一個年近四旬的男人,身材中等,不高不矮,身體也不是很強壯,大概和普通士卒差不多。

眼神溫和,沒有太多兇狠、暴躁的情緒。

也不會長時間盯著人看,但他會時不時用眼角余光觀察你、揣摩你——這是靳準自己的感覺。

侯飛虎站著的時候,身形筆挺,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輕捋胡須,隨意打量著長安景象。

他此時也對靳準有了點初步印象。

第一個感覺是:此子像個士人。

年紀比他稍大,身形頎長,相貌英俊,風度翩翩。

說真的,即便是在中原,靳準這副好皮囊也會騙倒不少人,如果他不發瘋的話。

怪不得三個女兒都被人盯上了呢,男英俊、女美貌,大概是靳氏家族的特點吧。

但靳準給他的第二感覺不好,那雙眼睛過于深邃,缺乏中正平和之氣,容易走極端,無論是好的極端還是壞的極端。

簡而言之,他喜歡意氣用事,按照梁王的說法就是容易“上頭”。靳準其實什么都懂,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但懂是一回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白搭。

激情之下,做出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說的就是這種人了。

熱血一上頭,什么都攔不住他了。

“侯都督,梁王何時入長安?”靳準問道。

“莫要心急。”侯飛虎笑道:“大王全軍剛剛渡過渭水,正往長安開進,明天才能到。”

“竟扎營于渭北。”靳準一愣,隨即感慨道。

侯飛虎明白他什么意思。

圍城大軍如此雜亂,一不小心炸營崩盤也不是不可能,屆時匈奴趁勢掩殺,會讓混亂加劇,諸部亂跑亂撞,搞不好就帶亂梁王本部兵馬了。

但他扎營于渭北,與圍城大軍之間隔著一條渭水,便是全軍崩潰,也很難攪亂北岸的五萬大軍。

梁王用兵之老道,不是說說而已。

二人說話間,一輛又一輛馬車開進宮城之內。

進去時空車,出來時則裝滿了財貨:綾羅綢緞、刀槍劍戟、鼎釜香爐等等,應有盡有。

甚至于,洛陽愈發稀少的西域奇貨都有不少。

很顯然,大部分西域商人走到長安就無法東行了,只能與劉漢的商徒交割貨物,打道回府。只此一樁,劉漢就不知道賺了多少錢。

靳準只瞄了一眼這些財貨,壓根沒放在心上,然后便跟在侯飛虎身后,入了端門。

門內有一批匈奴官員恭敬肅立,靳準一一介紹。

侯飛虎靜靜聽著,偶爾頷首致意,既不過于冷淡,也沒顯得多熱情,度把握得很好。

聽到綦毋元、靳明的名字時,侯飛虎多說了一句話:“大王有令,綦毋元可為護匈奴中郎將司馬,靳明當為長安令。”

二人一聽,喜形于色。

別管以前在匈奴那邊怎么樣,那都不作數了。

護匈奴中郎將司馬、長安令這兩個官,不算大,但也不小。更重要的是,他們成功“上岸”了。

“謝大王恩賞。”

“臣感恩戴德,愿赴湯蹈火。”

二人先后表態。

游子遠、胡勛、王獷等人略有些焦急,但都忍著沒說話。

“君等另有任用。”侯飛虎朝他們點了點頭,道。

幾人這才放下心來。

值此之際,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如果沒撈到一官半職,哪怕只是最低級的九品官,都說明你有可能會被清算。那么,就不要怪別人對你展露惡意了。

侯飛虎繼續往前走。

宮城內到處都是黃頭軍第五營的士卒,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得滿滿當當。

宮城內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唯宮人少了許多,大約是被殺了。

來到太極殿前時,侯飛虎繞行西側,仔細檢查了一下防務。

靳準一行人像是下屬一樣,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

時不時有人過來找靳準匯報,靳準也不避侯飛虎,故意大聲詢問、下達命令。

他是護匈奴中郎將,之前又是漢國車騎大將軍,長安城內外一應兵馬歸他指揮。

如今算來算去,長安四面及城中,被他收編的兵馬近一萬九千人,另有臨時征發的豪門僮仆八千余,已盡數解散。

城南的廣平王劉岳軍中曾發生嘩變,其人帶兵鎮壓,又被趙固逼迫,遂帶著忠于他的人突圍,最后走出去了寥寥百十人,不知所蹤。

方才找靳準匯報的就是這件事,說已在始平郡發現劉岳蹤跡,似乎奔南山去了。

靳準沒什么猶豫的,派出靳氏本部兵馬追擊,要求務必帶著劉岳的頭顱回來。

侯飛虎聽完,問道:“靳將軍,卻不知城內可有劉漢宗室?”

“以前有,現在沒了。”靳準稟道。

侯飛虎一怔。

“他們皆已自盡。”靳準說道。

侯飛虎又看了一眼靳準,道:“竟無一個活人?”

“無一活人。”靳準一本正經道:“此輩不識天數,死有余辜。”

“好,好得很。”侯飛虎麻木了,暗道靳準這人還真是狠毒。

在他看來,那些造反理由是不成立的。

女人而已,值得為這些小事造反嗎?

但靳準就是反了,還把劉粲父子殺了,宗室屠戮一空。

這種人是真的狠毒,以至于侯飛虎覺得是否該給他護匈奴中郎將一職了,不是怕靳準造反,而是覺得此人未必能統御關中匈奴殘部。

他在匈奴人中間是一丁點威望都沒了——威望太高不好,太低了也不行。

侯飛虎巡視完一圈后,自黃龍門回返。

再往北就是后宮了,他避嫌不愿進去。

離開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事,就是漢光祿大夫胡勛向他密報:前天靳準不知道為何,突然決定殺光劉粲后妃,只留他女兒靳月華一人,最后被他們合力勸阻。

曹魏滅蜀時,劉禪后宮中除皇后外,其余女人盡皆賞賜有功將士。

司馬晉滅吳,孫皓后宮要么被編入司馬炎后宮,要么賞賜給官員或軍將。

梁王破平陽,不論姿容,只要皇后,其余大多賞賜了出去,總督諸部圍城的侯飛虎就得了一貴嬪。

說實話,敵國后宮是非常重要的戰利品,漂亮的女人是頂頂重要的財富,更何況還有敵國貴婦身份加成,作為勝利者的一方不知道有多垂涎——不是他們缺女人,而是這種身份的女人很缺。

身份,是很多人最容易忽略的東西,不知道可給男人多帶來多少興致,你把她們殺光了,不被人恨死?

靳準左思右想,最后作罷了。

侯飛虎聽到密報后,暗笑一聲。

這個靳準做事真是莫名其妙,就像你想不到他突然就造反了一樣,也想不到他突然殺光劉漢宗室,甚至連劉粲后宮都不放過。

“靳將軍,你領本部兵馬次第出城,屯于諸門之外,城內之事,無需多管。”出端門之時,侯飛虎吩咐道。

“遵命。”靳準干脆地應下了。

八月二十五日,北方的地平線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虛除權渠、虛除伊余父子登上營中高臺,遠遠看著。

當先出現在眼簾中的是一隊盔甲閃耀的兵士,總共一千五百人上下。

馬披鐵甲、人穿重鎧,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他們手持粗長的馬槊,大聲呼喊,遠遠驅趕著充塞道路的氐羌兵士。

有人動作稍慢,立刻就有數十騎沖過去,粗如幼樹的馬槊遙遙指著他們。

氐羌兵發一聲喊,扔掉了雜七雜八的輜重,向后方狂奔。

驅退一股人后,具裝甲騎繼續前進。

馬蹄踏在地面上,有如重槌。

甲葉鏗鏘作響,巍峨如山。

馬槊粗長有力,威勢驚人。

具裝甲騎所過之處,眾軍辟易,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

數千輕騎緊隨其后,不緊不慢。

他們行至諸營外時,便遠遠散開,繞營一周。

即便知道這些人不會真拿他們怎么樣,虛除權渠父子依然驚出一身冷汗。

他帶過來五萬人,一半屯于城北,一半屯于城西。

而就在昨天,上郡單智突然率萬人抵達長安,直趨城西,接管了那部分人的指揮權。

城西氐羌多來自馮翊,但說實話,他們對跟虛除權渠父子還是單氏家族都無所謂。

虛除氏固然是馮翊大族,但也沒大到能出五萬兵。說白了,大部分是被他鼓動、裹挾而來的,并不是他家的部眾。

對那些人而言,虛除氏、單氏地位、聲望都差不多,跟哪個不是跟?

一下子被搞走一半人,虛除權渠父子清醒了很多,再不像之前那么趾高氣昂了。

今日被幽州突騎督的具裝甲騎一嚇,更是心下凜然,一時間,什么怨氣都沒了,心中的期望也降低了好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又響起了陣陣鼓角之聲。

虛除權渠父子瞪大眼睛,仔細看著,卻見無邊無際的步軍大隊出現了。

他們排出了一個巨大的方陣,緊緊護衛著中央數十輛華麗的馬車,還有一面高高飄揚著的大纛以及十余面將旗。

大陣本身由十幾個小方陣構成,陣與陣之間左右間隔三十步,前后間隔十步。

陣間空地內,信使前后往來,奔走不休。

大陣外圍則煙塵漫天,騎兵的身形若隱若現。

每走一段,整個大陣就停頓一下。

華麗馬車之上,有人吹角一聲。

諸方陣就地立正,角聲此起彼伏回應,開始調整隊形。

不光自己這個方陣的隊形要左右對齊、前后適中,相鄰方陣也要互相對齊。

中軍大纛下有人仔細看著各個方陣,誰沒有吹角回應,誰調整陣型慢了,立刻派出游騎前去督促。

整個大陣調理隊形的速度是非常快。

遠處之人只看到無邊無際的黑影一陣快速的蠕動,很快就立正停止了。

中軍大纛下的馬車上,十二面鼓齊齊擂響。

諸方陣內的鼓吹騎士立刻擊鼓回應。

伴隨著軍官高亢的呼喊聲,數萬人齊齊大喊一聲“殺”,再度前進。

虛除權渠父子對視了一眼,都發現對方在干咽口水。

陣堅如山,進退有序,動作快捷,士氣高昂。

與他們一比,自家那些部伍都得扔掉。

大陣那邊又奔來數騎,直接找上了幽州突騎督及環繞在氐羌外圍的羯騎。

片刻之后,他們直接沖了過來,大喝道:“后退!”

“后退!后退!”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眾氐羌慌忙后退,甚至引起了小規模的踩踏。

虛除權渠面紅耳赤,氣得扭過頭去,不想看了。

鼓角之聲仍在響起,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最后,短促的角聲已近在耳邊。

“殺!”數萬人就站在百步之外,齊聲大吼。

氐羌營地之內一片騷動,有人甚至忍不住叫喊起來,幾以為邵兵要發起進攻了。

還好沒有,虛驚一場。

驀地,大陣又開始了變化。

最前方的一陣數千人持械前進,直奔平朔門。

中軍大纛開始了移動。

在兩千身著明光鎧的武士護衛下,緊隨正前方的數千甲士,緩緩前行。

在他們身后,各個大陣也開始了調整。

方陣變橫隊,橫隊再變縱隊,一營又一營,次第跟上。

華麗的馬車慢慢穿過雜胡營地中間清理出來的空地。

諸胡見了,不知道誰先起的頭,紛紛拜伏于地。

馬車沒有停頓,慢慢進了平朔門。

大軍無聲前進著,秩序井然。

眾胡跪拜于地,直到再也看不見馬車身影,方才慢慢起身。

沒有人說話,因為沒那個心情。

人被震懾之后,總是顯得很沉默。

這個時候,所有人才會記起一些被他們刻意遺忘的事情:匈奴人隨便派出一些部隊,無論是劉粲親征,還是部將出馬,都能把他們這些氐羌巴羯之眾打得落花流水。

而這些曾經死死騎在他們頭上的匈奴人,則是眼前這支部隊的手下敗將。

二十萬大軍圍城,一個個興高采烈,都以為自己能上天了。現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人家這幾萬人,方才如果擊鼓進攻,在場諸部可能頂得住?說不得便是一場稀里嘩啦的大潰敗。

梁王說了,眾軍退后,不得入城。

現在還想不想入城?

“大王明日于鹿子苑置宴,論功行賞,諸部貴人可帶二三親隨赴宴……”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騎士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著。

眾胡聽了,面露喜色。

方才還有些沉凝肅殺的氣氛,一下子就活絡了起來。

數日以來,他們的心情從高興變成了疑惑、不滿,繼而又變成了惶恐、畏懼,現在則是欣喜。

一句話,被拿捏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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