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苑在逍遙園西,是一處園囿。
多年之前,曾有隴西胡人酋豪獻鹿,令養于園中,遂得名。
后廢棄,甚至連圍墻都坍塌損毀,好好的園囿成了一處森林。
劉粲進占關西后,重新修復此苑,養麋鹿數百頭。
鹿子苑、逍遙園之間間隔三百步,直通平朔門,此時這片不大的空地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個個部落酋豪來到園門之前,通報登記,解下兵器,然后帶著兩三名隨從入內。
鹿子苑正中央是一片池沼,本是供麋鹿喝水的地方,此刻卻成了其喪命之所。
一頭又一頭麋鹿被拉到此處,開膛破腹,洗刷干凈,然后斬斫成一個個大小適中的肉塊,或煮或蒸或炙,成為赴宴賓客的食物。
酒也拉了進來,一車又一車。
汴梁春、九醞春等美酒直拉來了上百壇,開封之后,酒香撲鼻,讓人饞涎欲滴。
一處幽靜的小院落前,枯枝敗葉已被清理干凈。
一張張小案幾被擺了起來,外加一個蒲團。此時已有人坐下來了,東張西望,默默看著來了哪些人。
座次的安排很講究,左下首第一位是姚弋仲,蒲洪居其下,再下面則是彭天護、虛除權渠、單智、梁勛、楊韜、陸逐乾等十余人。
右下首第一位是護匈奴中郎將靳準的座位,然空著,后面則是拓跋鮮卑的伊婁貲、丘敦舉,接著是綦毋元、靳明、胡勛(光祿大夫)、辛恕(始興太守)、王獷(尚書郎)、游子遠(馮翊太守)、董景道(散騎常侍)、梁胥(太常卿)、蔣英(城門校尉)、弁廣明(太史令)等近二十人。
左右第一排后面,還各有三排,總體算下來,劉漢降官及諸部酋豪來了百余人,可謂“群賢畢至”。
當然,也有沒來的。
邵勛入場之時,還在和靳準談及此事。
“盆句除自稱‘北羌王’,先在上郡,為劉洋擊破,降順后,遷至雕陰等地,有眾六千家。”靳準解釋道;“彼處亦有北羌四角王薄句大,原居上郡北部,后為石勒降服。朝廷其實一直對勒有所警惕,將句氏宗黨五千余家徙至渭北。”
“盆句除就沒來,既沒聽虛除權渠之令,也不遵單氏。孤率大軍南下,此輩亦未拜謁。”邵勛倒背著手,說道:“聽聞薄句大此番來了,一矢未發,前天夜里突然遁走,卻不知何故。”
“此人曾經作亂,其他人被討平前,他就降了。此番出兵來會,又半途遁走,仆以為他是怕了,擔心大王在宴上將其拿下。”靳準說道:“以往劉粲召其來長安,屢次推托,僅進獻財物而已。”
“關中多是此類墻頭草,你們以前也不容易吧?”邵勛停下腳步,笑問道。
“殺又殺不得,便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了。”靳準說道:“偶爾令其出兵,進獻財物,彼輩倒也不會太過推托。若大王再晚個十年八年進關中,這些人一個個都會被料理干凈,屆時恐怕就沒現在這么簡單了。”
“為何這么說?”邵勛問道。
“劉粲入長安數年,后宮中便有不少關中士女。屠各宗室乃至各部皆與士族、胡酋聯姻,任用其子弟為官。”靳準說道:“而今不過數年,人心尚未完全歸附,但若再等十年,可就不一樣了。屆時大王哪怕自上郡突入關中,士族很可能會出家兵僮仆為劉粲廝殺,而不是臨陣倒戈。”
“大王若仔細尋訪,關中大族家中定有匈奴貴女,匈奴貴族家中亦有關中士女。大王北伐代國之前,仆便接到命令,自秦州接姜、楊等大族二千余戶至長安,氐羌諸酋皆送子弟為質。”
“接了嗎?”邵勛問道。
“沒來得及,大王來得太快了。”靳準說道。
“你覺得這么做是好事嗎?”邵勛又問道。
“利弊參半。”靳準想了想后,說道:“正是因為害怕被遷徙,故關中四處叛亂,幾無一年寧日。王師一至,個個倒戈,顯然對屠各氏充滿恨意。但若能強行遷徙,設法管治,可保邊疆安寧。”
邵勛沉吟了一下,問道:“我若也對河南士族這么不客氣,你覺得會怎樣?”
靳準有些驚訝,眼神閃爍片刻,道:“大王還得吸取劉粲教訓。江東未滅之時,萬勿行此事。”
邵勛緩緩點頭。
這是“一線工作人員”給出的非常靠譜的建議。
劉粲一開始還親自西征秦州,后來有點懶了,就派部將出征,靳準是帶兵次數最多的。
他至少經手過兩次大的“移民工程”。
第一次是押隴西、南安一萬四千多戶胡漢百姓至長安。
第二次是押送武都、安定二郡胡人數千戶至長安。
楊難敵乃至如今的秦州刺史、酒泉王石武都被他擊敗過,老靳對秦州那一片太熟悉了。
他說強遷新征服地區的各部百姓搞得關中烏煙瘴氣,這并非假話。
最大的后果就是搞得國內到處都是仇視你的人,統治虛浮無比,全靠武力威懾,并非人心歸附。
沒有外敵時都有叛亂,外敵打進關中,那是真的舉世皆叛。
但劉粲面臨的困境,現在輪到邵勛來面對了。
思來想去,他竟然有和劉粲做同樣事的沖動,可見有些事并非不對,只是沒在對的時間做。當然,劉粲也沒什么好辦法,他既然擴張到了秦州,便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想明白此事后,邵勛便來到了會場。
“拜見梁王。”降官、酋豪們紛紛起身,在案幾旁跪拜。
“眾皆忠勇之士,無需多禮。”邵勛雙手虛扶,道:“都起來吧。論功行賞之日,何必拘束。”
說完,拍了拍手。
親兵們魚貫而入,給眾人上菜。
菜有點硬,全是大塊的肉,除了少許野菜、蘑菇之外,真找不到其他菜蔬。
親軍督黃正彎下腰來,低聲耳語一番。
邵勛聽聞,笑道:“那就開始吧。”
說罷,看了眼姚弋仲。
老羌已經坐下了,見狀再拜。
邵勛大笑,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需多禮。
片刻之后,場中來了二人,皆袒露上身,穿著羌胡中常見的那種褲管很肥而褲口又急速收緊的褲子,在場中躍躍欲試。
他們比試的項目是“角抵”。顧名思義,頭戴獸角互相比試力氣。
發展到這會,有所變化。
獸角不一定戴了,而且多了很多摔跤的動作,不全是比試力氣,故稱“摔角”。
東吳孫皓更離譜,喜歡看女人摔角,“令宮人著以相撲”。
由此,“相撲”這個名稱也流行了起來。
至大晉朝,角抵、摔角、相撲都是正式名稱,一個意思。
參賽兩人是虛除權渠之子虛除伊余、姚弋仲侄子姚蘭。
另有裁判一人,選自軍中,對二人交代完畢后,緩緩退到一邊。
場中一時間靜了下來,眾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尤其是虛除權渠,更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兒子,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可能要站起來助威了。
姚弋仲只是隨便看了幾眼。
他這個侄子跟隨他打了好幾年仗了,平生就好三件事:飲酒、御婦人、摔角。
在軍中的時候,三天不摔角就渾身不舒服,經常找來健勇之士比試角力,大部分時候都能贏,輸了也不惱,相反會賞賜美人、財貨給贏的人,所以有很多人樂意陪他玩,萬一贏了呢?
他的鎮定不是沒有道理的。
姚蘭雙手閃電般搭上了虛除伊余的肩膀,暴喝一聲,直接把對面給拉扯著轉了起來。
虛除伊余跌跌撞撞,試圖維持身形,最終失敗,被人直接摔倒在地。
姚蘭冷笑一聲,直接壓了上去,鐵臂箍住了虛除伊余的脖子,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把他的脖子給勒斷。
好在他點到即止,很快松開了。
虛除伊余踉蹌起身,驚魂未定地看了姚蘭一眼。
虛除權渠更是大張著嘴巴,怎么一照面就敗了?
“壯哉!”邵勛放下酒杯,贊道:“有此神力,真壯士也!”
說完,他又笑了笑,道:“聽聞姚將軍曾率數十騎,直撲匈奴,斬其將一員,奪旗鼓數面,可有此事?”
“賊將劉貢,自恃勇力,對大王污言穢語。仆氣急,拍馬而上,將其擒殺。”姚蘭躬身行禮道。
“有此壯士,孤何愁天下不定?”邵勛感慨道。
說罷,眼神示意黃正。
黃正亦朝后邊使了下眼色。
很快,一婦人在兩名宮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場中。
靳準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顯然認識。
“此為劉粲妃嬪杜氏,賞你了。”邵勛揮了揮手,道。
姚蘭喜出望外,還有這好事,立刻拜謝。
“可愿出仕關東?”邵勛又問道。
“愿!”姚蘭也不廢話,當場應下了。
“善!”邵勛高興道。
說完,又看向虛除伊余,道:“君可愿隨我回關東任職?”
“愿!”虛除伊余沒想到輸了還有官當,大喜之下連連磕頭,引得場中一陣輕笑。
虛除權渠老臉一紅,既暗罵兒子沒骨氣,過于諂媚,心里又為他高興。
他們這些老家伙還沒得官呢,子侄輩就一個個走馬上任了。
姚蘭瞄了虛除伊余一眼,暗道摔角的彩頭竟然是美人,官職應該是早就定好的。
親軍督黃正很快讓他們退下。
杜氏站在那里,默默垂淚。姚蘭直接拉著她的手,就要離開。
“姚將軍,她倆也是你的。”黃正指了指那兩位宮人,說道。
姚蘭一愣,懶得多看,直接招呼她們跟上,然后把三人交給跟他一起來的親將。
親將會意,將三女帶出了會場。
姚將軍說了,他等不及,今晚就要睡杜嬪,趕緊找個軍帳安頓下來。
場中很快又迎來了第二場比試。
奢延單良與盧水胡彭天護之子彭丕比試披甲步射。
結果,單良十箭中八,彭丕中七,單良勝。
邵勛賞女樂二人,沒有后妃,因為單良并未立下大功。
不過單良依然喜形于色,連連叩謝。
自然,此二人也要帶上部分家兵隨邵勛一起返回關東。
接著是……
連續比試數場之后,氣氛愈發活躍。
尤其是跟隨長輩過來的諸部酋豪子弟,更是滿面紅光。
很多人上臺較技,或有錢財賞賜,或有女樂、舞姬賞賜,立下過大功的甚至可以分得劉漢宗室女或劉粲后妃。
邵勛也有些微醺,拍了拍手,很快一隊漢宮美人入場獻舞。
邵勛與張賓隨口說著事情,卻沒注意到身邊坐下一女人,輕輕為他斟酒。
靳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他用無奈的表情看向她。
靳月華回了個安心的眼神,靜靜看著在場中獻舞的美人。
她們都是她調教出來的,很快就會被人瓜分。
這就是亡國之女的悲哀。
邵勛很快注意到了靳月華的存在。
他心下訝然,下意識看了眼靳準。
靳準移開了目光,臉色頗為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