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三章 考較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2-14
 
涼州的信件發來后,邵勛仔細看了兩遍。

庾蔑重點談了張駿的要求,主要是三個。

一、涼州牧,即涼州十一郡都督、刺史一把抓,可自署官員。

二、賜節杖,授予其秦州以西的專斷之權,這是索要對西域的管轄權了。

三、冊封西平郡公,之前的爵位是晉朝的,新朝須重新冊封。

其實主要是前兩個條件,這是想當涼州土霸王、河西節度使。如果能達到這些要求,涼州將整體歸附新朝。

但這樣一來,涼州與拓跋代國何異?可能還不如。

至少,邵勛還可以通過攙的沙子、通過和王夫人的“交情”來影響其內政。

單于都護府雖然力弱,也被一些索頭貴人隱約抵制,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勝利,時間越長,其作用越大。

“自大狂妄!”邵勛將信件扔在胡床上,冷哼一聲,道:“都看看。”

在場的是幾個兒子,即老大到老八,最大的金刀已經二十歲,最小的老八阿冠才十歲——他顯然是重在參與那種了,提前來感受氣氛的。

金刀最先拿起信件,仔細看著,看完后傳給老二。

邵勛背著手,來到了書房之外。

這里是大將軍府,位于宮城之內,離太極殿不遠,其實建好很多年了,但他就沒來過幾次。

現在他回洛陽皇宮就像回自己家一樣,于是便搬了過來,把十歲以上的兒子也帶在身邊。

他理政的時候,兒子們讀書練武。

理政之余,再把孩兒們叫過來,考較一番,主打一個言傳身教。

羊獻容站在外面,出神地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這位可是大晉皇宮曾經的女主人啊。

“在想什么?”邵勛輕聲問道。

羊獻容扭頭看了他一眼,道:“在后悔。”

“后悔?”邵勛一怔。

“后悔當初怎么沒看清你的真面目。”羊獻容說話時,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感覺:“太極殿誅殺司馬乂黨羽,你拜倒在我面前時,我就替你說好話,早知道一腳踢死你算了。”

“長秋,為何獎勵我?”邵勛笑道。

羊獻容想笑,但又覺得自己該生氣,糾結許久之后,嘆了口氣。

“阿冠在呢,不去看看?”邵勛問道。

“你的兒子,你自己看著教。”羊獻容沒好氣道。

邵勛無語。這不也是你的兒子?

阿冠攤上你這個娘親,呃,或許也不是壞事。

后宮諸女之中,羊獻容絕對是更加考慮自我感受的那一類人。

好像孩子不孩子的都無所謂,如果不是邵勛非要她生孩子,羊獻容未必愿意生下這二子一女——女兒已在五年前夭折。

“接下來不出征了?”見邵勛久久不說話,羊獻容轉過身來,問道。

“不出征了,再領兵征戰,我怕短壽。”邵勛開玩笑道:“我死不起,沒資格死。”

羊獻容掐了他一把見邵勛眉頭微皺,又輕輕撫了下掐的地方,道:“不出征就老老實實留在洛陽。”

說罷,輕輕撫了撫邵勛的臉,道:“你也四十了。老是親征,讓大將都督們怎么想?”

邵勛點了點頭,道:“其實,不出征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

“度田?”羊獻容問道。

邵勛有些驚訝。

“你陪我的時候從來都帶著事。”羊獻容冷笑道:“你不是已經讓羊家推恩了么?誰能阻攔度田?”

邵勛一聽,欺近兩步,低聲問道:“內情如何?”

“你還有點皇帝的樣子么?”羊獻容拿手指戳了戳邵勛,道:“國之大事,竟然問計婦人。”

邵勛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長秋你可不簡單。當初可是帶著司馬覃直奔靈前,打算擁立新君的,男人都沒你魄力大。”

羊獻容心神有些恍惚,良久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搖頭道:“當初也是沒辦法了,拼死一搏而已。我被廢了那么多次,你又不來救我。”

邵勛看向遠處,似在觀風景。

“河北——”沉默片刻后,羊獻容說道:“彭祖在鄴城置了不少家業,以后他就是魏郡羊氏的始祖了。”

羊彭祖就是羊聃,歷任清河太守、安平太守,去年又轉任巨鹿太守,基本都是在河北那一片打轉。

其人籍貫仍在泰山郡,按羊獻容的意思,以后他就會落籍魏郡,別成一支。

這種分家是有效的。

像潁川庾氏、新野庾氏在后漢年間就是一家,現在有什么來往嗎?很少。

只要他們不聯宗,那就永遠是兩家——截至目前,新野庾氏還沒和潁川庾氏聯宗的意思。

“祖延(羊曼)在汴梁置了產業,按照族中的意思,以后就是陳留羊氏了。”羊獻容繼續說道:“長和公(羊忱)這一支則落籍洛陽,是為河南羊氏。”

“景期(羊鑒)這一支本欲落籍安平,但他太想仕途順遂,也太聰明了,打算落籍太原,是為太原羊氏。”

“我叔父(羊冏之)仍為泰山羊氏。其余子弟,包括已經南渡建鄴的,都去江南。”

羊家人太多了做官的也多。

有的從曾祖、祖父那一輩就世兩千石,輝煌無比。

有的祖父那一輩聲名不顯,但后代爭氣,慢慢起來了,讓他所在那一房在族中話語權增加。

總之,羊氏家大業大,分成魏郡、陳留、河南、太原、泰山五支以及江南諸支后,仍然頗有實力。

其實他們內部本來就分成了很多支,現在分家只是讓他們不會食、不共同祭祀、不互相提攜,慢慢疏遠罷了。

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

如果能打好樣板,對未來影響深遠。

“我必不會虧待羊氏。”邵勛輕輕抓住羊獻容的手,說道:“分家之后,其實對羊氏也有好處。”

“得了便宜還賣乖。”羊獻容瞟了他一眼,道。

“錯了。”邵勛認真道。

羊獻容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不過她就是愛聽,問道:“哪錯了?”

“我從羊氏得到的最大便宜就是你啊。”邵勛笑道,說罷,又低聲道:“這幾日你就住大將軍府,別回潘園了。”

說完,神清氣爽地回了書房。

好大兒們已經看完了,這會正在竊竊私語,見到邵勛入內,各自噤聲。

邵勛坐回了案幾后面,指了指信函,道:“都看完了?”

“看完了。”

“金刀,你先來。今日一個個過關。”邵勛說道。

“父親。”金刀起身,行了一禮,道:“兒以為當發兵剿之。”

“為何?”

“新舊鼎革之際,若綏靖用事,則開了個壞頭。”金刀說道:“后世子孫見得,或許便一路姑息下去了,此遺禍無窮。”

“不錯。”邵勛贊道。

從這個角度來看,道理還是有那么幾分的。

金刀的立意也比較高,看得遠,這個兒子是真不錯,不枉他悉心教導。

“獾郎,該你了。”邵勛又道。

獾郎默默起身,道:“父親,兒以為當效代國故事,以管理西海、武威、敦煌諸郡部落為由,置都護府。或越過涼州,直接聯絡趙貞、李柏二人,于晉昌或高昌置西域都護府,結交管內將佐、酋長、豪族,并置軍鎮,一點點收回涼州。”

“你覺得此策有幾分成事可能?”邵勛問道。

“代國——”獾郎道。

“為父親征代國兩次,方有如此局面,能一樣么?”邵勛加重了語氣,問道。

“兒知錯了。”獾郎低頭道。

邵勛食指輕敲桌面,良久后才道:“獾郎,你太喜歡玩弄這些手段了。太平盛世之時,或可玩些陰私勾當,謂之權謀。但大爭之世,風氣迥異于承平之年,你這是刻舟求劍。”

“能不動武自然是好的,但你要有動武的勇氣。為父一旦決定動武,不但會把張駿考慮進去,還會盯著平叛的關西、鮮卑諸部,出兵之前就做好了他們一起造反的準備。大不了再打一遍,又能如何?好好想想。”

“是。”獾郎應道。

邵勛復看向念柳,道:“三郎。”

念柳苦笑了一下,道:“阿爺,兒之策與二哥大同小異,甚至更不堪,卻不敢說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邵勛敲了敲案幾,道:“不要怕說錯,被為父敲打幾句,總比將來犯更大的錯好。來,說予我聽。”

“兒覺得該答應張駿所求之事。”念柳硬著頭皮道:“不給州牧,但令其以刺史兼都督。待稍稍安穩之后,朝廷可發《涼州求賢詔》,派員西行考察,州內父老聞訊,必奔走相告,喜不自勝。朝廷可擇優錄用,以收涼州人心。此事便是張駿亦無法阻止,他不能犯眾怒。”

“異日南征江東,可令涼州出兵。班師之日,厚給其賞,善加撫慰。如此,則涼州壯士知有朝廷,回返州內之時,必有群議。”

“完了?”邵勛等了許久,不見下文,遂問道。

“完了。”念柳臉有些紅,額頭也微有汗珠,低頭不敢和邵勛對視。

邵勛卻猛然起身,在屋內不停地踱著步子。

獾郎悄悄看了一眼三弟,表情有些復雜。

他不笨,知道同為懷柔手段,三弟這個方略更加柔和一些,成功的可能性更高。

邵勛最終停在虎頭身前,道:“老四,該你了。”

“阿爺,趁著開國兵甲甚銳,把該打的仗打完算了。”虎頭說道:“讓拓跋氏從陰山出兵,繞居延海奔襲武威;王師主力走安定,向西直插渡過黃河;秦州方向再出一師,攻金城等郡。三路進兵,勝之必也。”

邵勛哈哈一笑,道:“問你也是白問。想必方才別人在想是戰是和,你已經在想如何調兵遣將了。你才十三歲,哪來這么重的殺性?景風平日里都教了你什么?”

“阿娘貪睡,什么都不教我。”虎頭有點委屈。

邵勛笑得更厲害了。

良久之后,他收住笑容,看向老五,道:“春郎,你有何策?”

老五邵彥亦是裴妃所生,今年才十二歲,邵勛用鼓勵的眼神看向他,要求不高,能邏輯通順就行。

春郎看了看幾位兄長,輕聲道:“阿爺,眼下開國要緊,不宜輕動刀兵。”

邵勛唔了一聲,道:“不錯。”

春郎驚喜地抬起頭,不料邵勛已經轉過身去,頓時有些失落。

“梁奴,你說說。”邵勛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嫡長子。

“父親可先吊著張駿,虛與委蛇。”梁奴說道:“再令緣邊諸郡暗中囤積糧草、器械,開國后數其罪,發詔討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

“不錯。”邵勛笑道:“此策頗有可觀之處。”

邵勛隨后又看向老七、老八。

他們年齡更小,參與這種大事頗為吃力,只隨大流或戰、或撫。

邵勛隨口勉勵了幾句,便又坐了回去。

“方才聽了其他人的方略,各自可有所得?”邵勛看向眾兒,問道。

“有。”好大兒們齊聲應道。

“好。”邵勛欣慰地笑了,道:“為父的想法是,打必然是要打的,不打以后還會有人割據自立。但不能只打不撫,正所謂剿撫并用是也。世間之事,貴乎中庸,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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