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三十九章 老人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晉末長劍   作者:孤獨麥客  書名:晉末長劍  更新時間:2024-12-25
 
云中塢以西的金門塢,倒還有一些老人。

金門尉鐘球帶著幾個二十多年前的塢堡民、傷殘武人,在曬場上坐著,與天子閑談。

老人們一開始都很拘謹,但在喝了兩碗酒,聊了幾句當年之事后,慢慢放開了。

金門尉鐘球是七年前來投靠的。

他是當年在辟雍戰死的東海人鐘灌兒的侄子,于是排除萬難,向人借了錢,

全家搭乘運輸漕糧的船只,抵達了洛陽,然后便進了汴梁武學,出來后擔任金門尉。

云中、金門、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硤石、桃林八塢現有近一萬七千家百姓,名義上已經劃歸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園戶」,但實際管理塢堡的都是武學生,諸堡尉皆從九品。

鐘球原名鐘驢球,粗俗無比,讀書之后改名,去掉「驢」字,單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來。

他也很聰明,知道天子想看什么、聽什么、聊什么,

這會就說道:「陛下當年在金門三塢創制的堆肥之法,似已為整個河南學去,一畝地能多收數斗糧食。」

邵勛看向遠處的農田。

印象中當年低于河岸,現在差不多已經齊平了。

集糞后混以河底淤泥,攪拌、堆放,再在糧食收獲后撒入田中,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竟然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只不過,和兩年三熟制一樣,堆肥之法推廣起來也不是那么順利。

農民既渴望糧食增產,又極度保守,事情沒那么容易的。

好在豫州、兗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廣了,正在向東部緩慢傳播。

并州因為去了大量府兵,新農業技術的推廣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區還快。

真算下來,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較緩慢了,小麥種植比例低、會堆肥的人少,農業生產相對較為落后。

「爾等過得如何?」邵勛看向幾位老人,問道。

說完,又加了句:「當年一起廝殺過,無需遮遮掩掩,說實話。」

「陛下。」良久之后,終于有人說了,道:「當年跟著陛下挺進洛陽,受重傷后就回金門塢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兒孫。老妻大疫那年死了,兩個兒子去了洛陽,都成家立業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塢,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門塢。”

「金門塢地少了一些,勝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點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帶著家人自洛陽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說一日不殺雞,二日不殺狗,三日不殺豬,四日不殺羊—我家全殺哩。沒辦法,借了左鄰右舍的屋宅,就給人家送點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孫輩繞膝之時,老朽想起當年一起拼殺的袍澤,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淚,道:「老朽是并州人,這輩子打算就葬在金門塢了,和一干老兄弟們作伴。誰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讓兒孫送。

有我等在,宜陽就是陛下的宜陽。老朽一直和兒孫說的,當年逃難到洛京,衣食無著,若無陛下收留,就沒你們了。」

說完,眾皆心有戚戚焉。

邵勛感慨道:「有你們在,朕有何憂?」

洛陽周邊都是基本盤,這種情形,就是睡覺都覺得安穩。

「年前賜下的禮品,收到了么?」邵勛問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麥、兩匹絹、一貫錢。」

「別人也收到了這么多嗎?」

「是,曬場上當眾發的。堡里那些后生郎都羨慕著呢,說為陛下拼殺真是值。我們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記得我們哩。」

「金門尉如何?」邵勛指了指鐘球,問道。

鐘球臉色一緊。

老兵欲言又止,道:「鐘官人很盡心。」

邵勛點了點頭,不再追問此事,又隨口道:「令郎在做什么?」

「在后山跟人調墨。」老兵說道:「這還是當年陛下交辦下來的事,這么多年了,人都換了好幾個,還在調。」

多年來,金門塢后山一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調制適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還早。

到了這會,產品已經迭代很多次了。說實話,還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產品好太多了。

邵勛甚至想過全國懸賞,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蓋因這玩意需要一點運氣,

一點新思路,參與的人多了,說不定哪個人撞大運,就搞出來了。

今年二月洛陽太學重開,對雕版印刷的需求愈發迫切,現在就卡在墨上面,

始終搞不出來。

需要一點運氣!

「看到你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勛站起身,說道:「年輕時為朕拼殺,若晚景凄涼,朕又有何面目安享醇酒美人?」

說罷,拍了拍手,讓親兵拿來絹帛。在場之人各兩匹,作為見面禮。

眾人千恩萬謝。

「無需謝我。」邵勛親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你很勇猛,不避鋒刃,沖殺在前,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說完,又問道:「和二十年前相比,朕可有變化?’

「變化大了。」老兵笑道:「身邊跟著一群天上人般的嬪妃,老朽幾以為看錯人了。」

邵勛哈哈大笑,道:「當年和你們在一起,被臭腳熏得睡不著覺。」

眾皆大笑。

「今日請爾等吃酒肉。」邵勛說道:「全堡兩千家,人皆有份。”

眾人聽了,興高采烈。

天子請客,說出去多有面子?于是乎,鐘球立刻派人去傳令,讓塢堡丁壯下山,收拾場地,準備柴禾。

邵勛轉身離開后,看向跟在身后不遠處的幾個兒子,問道:「方才之事,可有所得?虎頭,你先來。虎頭?虎頭呢?」

虎頭已經溜到了墻邊,手里拎著一個大石鎖,正在嘗試翻墻,聽得父親呼喚,嚇得將石鎖一扔,小跑過來,道:「阿爺,兒方才認真聽了。洛陽周圍,就得多安排這樣的人。將來若有賊人造反,也沒人響應,反倒會奉朝廷之命,誅殺賊人。」

說到最后,聲音一低,嘀咕道:「便是出外打獵,被人關了城門,也可以跑宜陽來召集忠勇之士。」

邵勛右手高高揚起,想要打,最后又放下了,笑罵道:「話糙理不糙。」

「春郎,你說。」邵勛看向這個一直沒太多存在感的兒子,問道。

「可令阿爺聲名遠播。」春郎緊張地說道。

「也不算錯。」對這個兒子,他期待不高,因此較為寬容,話里話外都是鼓勵,只聽他又道:「你幾位兄長都曾管過禁苑。過幾日你就帶著王府屬吏去檀山塢吧,那里有兩千戶塢堡民,好好管起來。明年秋收后,我會遣人巡查。若管得好,這兩千園戶以后就是你的食邑了。」

老五被封為韓王,食萬戶,封地在上洛郡盧氏縣。

三家分晉之后,盧氏、宜陽這一片便在韓國疆域之內。

晉末以來,盧氏縣因為地處山間,且有一片不算太小的河谷平原,聚集了很多流民,三千戶左右,全給老五做食邑了。

周邊山林地帶還劃了一大片,其實沒多少百姓,千余戶的樣子。

檀山塢有兩千戶,未來一并劃撥給他作為食邑,這樣就有六千多戶了一一其實最終數字也就只有這么多,戶口再清查下去,也沒什么潛力了,自然稟賦就這樣。

不過,因為在山里,財貨運出來損耗較大,老五實際收到的錢糧會更少。比起其他幾個兄弟,他是真的窮。

「梁奴,該你說了。」邵勛又道。

「阿爺,兒只看到‘信服’二字。」梁奴說道。

「何解?」邵勛問道。

「阿爺收拾舊山河,還讓他們過上了太平日子,衣食無憂,故愿意為阿爺拼殺。」梁奴說道:「這樣的人越多,大梁基業就越穩固。

「書讀得不錯。」邵勛點頭道:「你今后治理一地時,要謹記今日之語。」

隨后又問了老七、老八,他們各自只有十二歲、十一歲,回答和老六梁奴差不多,都是讀書時讀到的道理,至于自己明白多少,那就不好說了。

讀書讀來的,和做事感悟出來的,其價值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上的。

等到三人實際任事時,再觀察一番,

反正部勛這種開基之主,從來不看一個人嘴上說得多漂亮,而是看他實際任事之時如何。

梁奴等人,還需要等待機會證明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

當天夜里,邵勛宿在金門塢。

「當年就是在這扇窗前,被你騙去了童男之身。」推開窗戶之時,邵勛看向貴人樂氏,笑道。

樂嵐姬輕輕拍了一下他,臉上也多有懷念之色。

二十年了,為眼前這個男人養育了一兒一女。前塵往事,早就如亂世之中的種種,消逝在了晚風之中。

「我當初差點也被你騙了。」樂嵐姬輕聲說道。

邵勛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她。

「你是第一個愿意哄我的男人。我滿心歡喜,一度起了奢望,你或許會娶我為妻。」

「月色不錯。」邵勛說道。

女人輕笑一聲,仿佛非常喜歡看到男人局促的樣子,因為這證明他還有良心,還在意她。

「要不,今晚試試?」邵勛突然說道。

樂嵐姬先是驚訝,繼而滿臉通紅。

四十大幾的人了,你還來這個?

「罷了。」邵勛汕汕一笑,坐回案幾之后,翻閱起了剛送來的軍報。

侯飛虎已平定馮翊、上郡叛亂,斬首四千余,俘萬人。

邵勛大筆一揮,將俘虜悉數發往汝陰,交給張碩。

那邊需要大量炮灰,無論是打仗的炮灰還是后勤炮灰,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月初八,邵勛沒再去檀山塢,而是直接北上,再折向西,于三月十七日抵達了陜縣。

稍稍停留兩日后,繼續西行,往潼關而去。

這個時候,祖約接到命令,正式出任淮南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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